首页 -> 2004年第5期
关于“圈子的猜想”
作者:马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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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几笔人物勾勒,三两处不经意的场面烘托,缓缓进展的情节如汩汩的溪水潺潺地向前推进,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亦无“由典型环境中塑造的典型人物”。初读下来,著名女作家王安忆的小说《舞伴》给人一种支离破碎没有完整故事情节之感觉。作家似乎有一种消解小说跌宕起伏的情节和人物刻画甚至解构完整叙事的企图。该篇小说叙事的规则具有明显的超叙事、反叙事的特征。在叙事策略与叙事技巧上有某种标新立异的味道。作者试图拆解传统的叙事规范的法则,着力消除那种以宏大的叙事佐以大起大落的故事情节来吸引读者的意图,而以一种私密化的语境悄悄地勾引起当今城市白领阶层的阅读快感。小说以四个知识女性在舞厅里寻找“舞伴”为线索,向读者展示了一幅当下沪上各色人等原汁原味的“生存圈子”世俗状态。
所谓“圈子”这个术语,在当下的申城似乎很流行,意即“具有较近的生存状态、且具有相同或相近的个人旨趣爱好因而经常在一起相聚的同类”之涵意。无疑,在当今社会变革急遽加快的状态下,人们为了缓解自身的心理压力,及时调适和丰富自己的身心和业余生活,倾吐一些连自己父母、亲朋都不便告知的心理诉求,为此亟需在除亲戚、同事之外,各自寻找带有自己鲜明个人风格的“生活圈子”来满足自身心理和生理的需要,——比如或麻将搭子、或饭局同僚、或舞场搭档、或牌局友人;较高一点层次的就更多了,如摄影“发烧友”、Dv一族、小车酷爱者、旅游同伙、攀岩游泳爱好迷等等。坦率地说,每个圈子对自己以外的人们的生存状况不甚了解也根本不想予以了解,为此倘问将起来简直一无所知。但又由于人类本身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对别人生存状态的好奇进而引发的“偷窥欲”,因而多少都带有了解别人生活圈子状态的天生要求。虽然随着当下各种媒体、信息资讯业的高度发达,以及随着手机、电子网络的高度发达,应该说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较之以往要方便快捷多了。然而人们仍普遍感到较之以往,人与人之间的较为近距离的交往和诉说其实变得愈加困难了。特别是在大都市中,邻里之间的串门聊天,亲朋好友之间的相互走动,实在是为数寥寥。私人的住宅早已少有人登门造访,即或有亦往往是“一次性的客人”因而功利指向很明确。于是,在既恐惧有人登门打破你宁静生活又企盼朋友听听你的心理诉求的尴尬局面中,所谓“圈子”这么一个由自己主宰的生活范围就应运而生了。
先说说我们文中的主人公——即“我们四个女友”。作者侃侃写道,“四个白领知识女性却占了三种婚姻状况,一个结婚,一个离婚,两个单身未嫁”。于是,四个都市中的“白领丽人”就首先进入了我们的视野。四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女人有三个婚姻状况是处于不稳定形态的,而其感情生活又须得有自己的偶像寄托,自然故事就从这里展开了。这里,王安忆以一种轻松调侃的语调叙述了我们四个女性的感情生活——“当然,我们都是知识女性,多是在出版、媒体、社会科学院一类的机构工作。”这就含蓄地点出“我们四人”在都市中的身份:知识女性,都具有一定的文化背景,都追求较有品位的感情生活。即便对于“婚外恋”,其观念也似乎是较为超前的,因为“人生苦短,身在其中,又漫长得可怕,实在枯乏,暂时溜个号,再回到婚姻里去,最终,还是要安全”。为此,在周末去舞会似乎是一个较佳的去处。然而问题又来了,那就是缺少舞伴。“也可能是男性不如女性热衷跳舞吧,任何舞会上,都是女多男少。寂寂坐在冷板凳上的,必是女性无疑”。为了避免尴尬,四个女人不得不以一种很响的声音说笑,然而舞曲的声响很快又盖过了她们的声音。于是,在浑身的精力都饱满但心里却空空荡荡的状况下,不得不把目光盯在了寻找一个合适的舞伴身上。
这样,就自然出现了小说中的第二种“圈子”里的人——即被称为“老克腊”的一个老派男人。他该是怎样的一种人呢?我们又开始了第二种猜想:“他跳起舞来,轻轻地揽着女舞伴的腰,另一只手送出去,送不太远,正好,两人之间有一个和谐又礼貌的距离。他的指示很含蓄,又很明确,你由不得就舞起来了……老派男人就是这样,熨帖”。这么一个老派男人,举止如此风雅得体,又如此的善解人意,特别是对年轻女性的心理渴求如此了解,难道还不令女人们对其深深地着迷吗?你看,他在舞会上简直成了王子,使得四个知识女性都能围着他转,而这位“老克腊”亦极善处人事,与每人都跳一次舞。显然,这位“老克腊”同样具有良好的知识背景,且家境又较富有,年轻时肯定风流倜傥且具有英伦绅士般的风度。而当下又肯定潇洒地生活在一个频繁更替且无人真正知晓的上层社会里,每天接触的大概都是些文艺界或知识界人士,其中自然不乏大量的知识女性。类似“老克腊”这样的老派男人目前还多吗?懂得尊重女性又善解知识女性心理诉求的男人目前还有几个?这里,作者给我们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
随着王安忆笔端的橐橐走动,又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走进了我们的视线。他的生存状况如何?他的生活“圈子”又是怎样?读者自然又开始了第三轮的猜想。“他显然不是我们这个圈子的人,他也意识到了,所以就很拘谨。双手合掌插在并拢的膝间,不说话,只是看。”寥寥几笔,这个青年男子的身份已被作家的笔框住了,当然我们也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他的生活圈子以及层次定然没有四个知识女性广阔和那么高。与人合伙开一辆出租车的身份注定了其远没有刚才所提到的“老克腊”那么高的修养和对知识女性的“熨帖”,但这并不妨碍其青春活力的进发和对年轻女性主动的“进攻”。于是,他逐渐由一开始的拘谨变得洒脱了,“他很尽职,一支曲子也不落下。我们想让他歇一歇,他却停不下来,脚下踩着拍点,是一支快三步”。显然,这位青年男子的到来为舞场中的四位知识女性增添了青春的活力。“你们是做什么的?”看来,这位“的哥”对这四位年轻女性也是很感兴趣的,为此这么急切地打听“我们的生活圈子”。然后,他逐渐变得老练起来了,居然以“阿哥”而自居,又是请吸烟,又是买饮料。但终究对自己身份的卑微还是有点不自信,于是忍不住发出了“倘若在马路上,我喊你们,你们会不会理睬”的疑问。小说至此戛然而止,而读者的思绪却忍不住还在文章的字里行间流淌。
王安忆的小说大多以沪上的风土人情为其勾勒的目标。行文恰如行云流水,自然婉转,无拘无束,可谓发于所当发,止于所当止。看似无心而为,实则匠心独运。
比如就按笔者浅薄的猜想作家贯穿全文的题旨,所谓“圈子”即是申城人士口头经常要涉及的话题。笔者作为一名沪籍而目前尚在外省工作的同龄人就非常了解这一点。笔者在每次返沪与昔日的以“病退”、“内退”等各种缘由回沪重新工作的朋友相聚时,总会听起他们抱怨有关在人际交往上的种种困惑。说得最多的就是没有自己的“圈子”的问题。不少人甚至还反悔其回沪的决策之正确性,而其主要的缘由即是“走不进这里的上海人的圈子”,而反又开始以漫长的回忆诉说起当年在外地时与朋友相处时生活“圈子”是多么的广阔和“轧劲”!闻之倒好像有一点钱钟书的小说《围城》中说法“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内的人想冲出来”的感觉。 该篇小说满打满算也就三千字左右,其语言极为简约,而其意蕴却极为丰厚。
附:
舞 伴
王安忆
我们女友四个,却占了三种婚姻状况,一个结婚,一个离婚,两个单身未嫁。我们在一起玩得很好,逛街,吃饭,购物,互相介绍男友,当然,那结婚的一个除外。不过,我们介绍来,介绍去,从来没有成功一对。每一次,那被介绍的男士来到我们中间,都难免心中打憷。我相信,他们从来没有弄清过,介绍认识的究竟是哪一个。我们这样挤成一堆,虎视眈眈的,看得他头也不敢抬,但是,切莫就这样以为我们没有感情生活了,不对,我们有,还很复杂。我们的感情生活,几乎全是以婚外情为内容,其中有一个例外,两人都是未婚,可对方同时还有另一个女友,于是形成竞争的势态,甚至比婚外恋还令人焦虑,因婚外恋是彻底没了希望的。
在这种复杂的感情局面中,我们互相帮忙。对于那个有婚姻的,我们是保护她的隐私,不被她丈夫知道。我们这些没良心的,其实都很得她丈夫好处,家里保险丝坏了,买个重东西,钥匙放在房间里,房门却关上了,都是他来解决。家里没个男人到底不方便嘛!可逢到这样的事,真是对不起,我们只能选择放弃他了,因为我们是他妻子的朋友呀!而且,我们也明白,她那事成不了,只不过撒撒野。人生苦短,身在其中,又漫长得可怕,实在枯乏,暂时溜个号,再回到婚姻里去,最终,还是要安全。可当换了角色,轮到我们这一头是未婚的一方,观念却变了。我们变得严肃和认真。我们坚持爱情的绝对性和惟一性。决不允许那婚外的一方撤退回家。我们甚至策划给对方的妻子写信揭发,逼他破釜沉舟。到了处在竞争中的那一位,我们且成了骑墙派,有说爱情是至高无上的,眼里掺不得沙子,不可苟且;有说爱情是过眼烟云,一时的欢欣。但这两种对这一位都有用,前者放在形势乐观时候用,后者则在低潮时上阵。其实,所有这些,不过是充斥了我们的谈资,并没有任何实际功用,事情总是沿了本该发生的方向发生。婚外情总是害多利少,充当第三者最后也是自己伤得比别人重,二对一呢?局势并不在于竞争,而是对方本来就下不了决心。可我们的友情,却仗了这些空谈,越增越进。方才说的,逛街,吃饭,购物,都是在这些清谈的基础上进行,清谈是我们在一起的主打节目。
当然,我们都是知识女性,多是在出版,媒体,社会科学院一类机构工作。这些职业也是与清谈有关的,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从清谈到清谈。
我们四个人在一起真的挺好,干什么都不多不少,平衡,对称,和谐。只有一桩事情不大行,那就是跳舞。逢到舞会,我们的问题就来了,那就是缺舞伴。我们所参加的舞会,往往是年节时,单位里包的场,每人发一些票,带着亲朋友好同往。平时的同事,此时都在照应带来的人,都是自己人和自己人扎在一堆,气氛就比较保守。要想在自己人以外再找到舞伴,基本是不可能的。所以,就必须自备舞伴。我们这一伙,只那一个有婚姻的,那位丈夫虽然跳得不好,只会走步,可他已经应付不过来了。再说,老和一个人跳也实在单调,这个人还是朋友的丈夫,就更无味了。所以,我们还常常不带他来,那一个第三者,根本说服不了对方来到舞会这样的公共场合。还有一个,那男友是单身,倒是愿意来,却又要带着另一个女友同来,自然就不能找他了。当然,我们也不是缺男朋友缺到这种地步的,可到了节假,尤其是年末,各单位都在举行舞会,人就分流了。有一些比较受欢迎的男舞伴,一晚上从这个舞会奔到那个舞会,赶几个场子。也可能是男性不如女性热衷跳舞吧,任何舞会上,都是女多男少。寂寂坐着冷板凳上的,必是女性无疑。
其实,我们满可以不来参加舞会的,干什么不好呢?偏要来跳舞。舞曲响起来,一对一对走上场,挤挤攘攘地来往,坐都坐不住,可就必须坐着,没有人来与我们跳舞。这种寂寥是非常现实的,无法回避。可我们却心甘情愿地,在那里坐着。暗乎乎的灯光下,我们谁也看不清谁的脸,谁也帮不上谁。我们一律脸朝外,望着舞场上旋转的舞搭子,等待这一曲终了,然后下一曲开头。终了与开头当中一个小小的幕间,也许会有什么不期然的事情发生。比如说,来了一个熟人,或者并不是熟人,只不过挺自来熟的人,主动过来,邀请我们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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