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曲别针

作者:张 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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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国说:“这位先生出多少钱?”
  男人把女人拉到一旁。女人的胸脯剧烈地颤抖着,男人冷笑着问:“你刚才说什么?有种的话你再说一遍。”
  志国寻思着说:“我想把这位小姐给包了……你出了多少钱?我赔你双倍价钱好了。”
  男人朝志国笑了笑,“你以为我们是做什么的?也好,你给我一千元钱吧。一千元钱成交。”
  志国觉得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无耻的男人。志国发现那几瓶五粮液的威力似乎这时才真正发作起来。在酒店的灯光下志国发觉这男人其实已不年轻,他的人中很短,也就是说,他的鼻子和嘴唇之间的距离缺少一种必要的距离。他说话的时候,那种不屑的表情让他厚重的嘴唇仿佛在瞬间无限扩张,让四周所有对称的物体也畸形起来,最后志国的眼睛里全是男人肉色的嘴唇了。他身上猎犬般冷清的气味和女人身上的橘子香水的味道混淆在一起,让志国有种要呕吐的欲望。
  “你有病啊?”大庆朝男人吐了口唾沫说,“你……你她妈的有病是不?凭什么给你一千元钱啊?”志国拍了拍大庆的头。他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个喝酒后就颠三倒四的下属。要不是因为他们一起在钢铁厂做过十五年的工友,要不是他有个下岗的老婆和瘫痪了多年的父亲,他早把他解雇了。
  “也好。”志国掏出一把钱塞给男人,“你数数,”然后他对那个女人说,“你和我朋友去吧。”
  女人的脸在灯光下扭曲着。志国没想到这个女人的面部表情如此丰富。他有点不耐烦地说:“怎么?价钱好说,你们做完后,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女人的手就是这时甩过来的。志国没料到她的手这么利落地就打在了自己的脸上。干燥的疼痛在腮边隐隐燃烧。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副冰凉的手铐已经铐住了他的手腕。大庆和东北客人以及那个唧咕着继续打电话的收银员全愣愣地盯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几乎完美的动作让他们大开眼界。他们甚至没留意那副手铐是如何变魔术般抖动出来的。那副手铐像玩具一样牢靠地固定着志国的手。大庆留意到一只弯曲着的曲别针从志国的手指间掉下来,志国没有在意,他只是笑着对男人说:“我要告你非法拘禁的。你的玩笑开得太大了。”
  那个女人拍拍他的脸庞,她的手指问也散发着那种橘子香水的味道。他听到她骄傲地说:“我们没和你开玩笑。我们是警察。”
  
  4
  
  那两个警察的车原来停在酒店旁的胡同口。他们开的不是警车。在他们把志国的身体强行推搡进车厢时,志国还没忘记对大庆喊一嗓子:“把客人招待好!”后来他乖乖地把身体蜷缩在椅子上。屁股底下是一张暖融融的老虎皮毛。男人开车,女人坐在他身旁。车厢里弥漫着那种暖风烤糊了胶皮的气味,志国忍不住咳嗽起来。他的脑筋是越来越清醒了。他窥视到女人的身体向男人倾斜着嘀咕着耳语。志国突然发觉自己倒霉透了。
  车快行驶到市区的一条废弃道轨时,女人推开车门,袋鼠一样地跳了下去,志国听到男人温柔的声音:“你打车回去吧。你身上带零钱了吗?”
  女人的脸映在车窗显得很清澈。志国看到女人朝男人微笑着。她还拽出一条手绢,在嘴唇上轻柔地抹了抹,她在擦拭唇膏吗?她的唇膏是玫瑰红,志国想,喜欢玫瑰红的女人,都是愚蠢的女人。
  男人开着车在大街上溜达。他好像并不是很着急回警局。他开始放音乐。当那首《花房姑娘》的前奏响起时志国有点吃惊,他没料到这是个喜欢崔健的警察,后来是那首《假行僧》,再后来是那首《红旗下的蛋》。在这个大雪弥漫的夜晚,被一个警察押解着去警局的路上,能听到那种歇斯底里的摇滚,志国除了觉得荒谬,好像没有别的解释。这样,这个警察和这个亵渎警察的锹厂老板在电吉他、贝司、架子鼓和唢呐的喧嚣声中开始了似乎是漫长的行程。志国发觉那个最近的派出所已经过去了,但是车子还是没停。然后另一个派出所的招牌也在车子雪亮的灯光下一晃即逝,志国的头越来越疼,他不知道这个警察在耍什么花样。当那盘磁带卡带时志国忍不住问:“你是哪个派出所的?”
  男人只是回头朝他笑了笑。然后他换了盘带子。这次是外国音乐,志国听到一个女人近乎天籁的嗓音在车厢里像教堂赞美诗那样宁谧地流淌。“喜欢恩雅吗?”男人问,“你应该喜欢恩雅。”
  志国摇摇头。
  “我认识你,”男人似乎自言自语着说,“你叫刘……刘志国是吗?你的笔名叫拇指。对,拇指。”
  志国茫然地点头。他的手被手铐拘禁得疼痛起来,他试图去衣服里摸一只曲别针,他总共试了十三次,每一次他的手指在手铐冰凉的桎梏下都摸到了那只小巧玲珑的曲别针,但是就是没有办法将它掏出来。
  “我真的认识你。”那个男人说,“你以前在轧钢厂上班,还是个诗人,我读过你的诗呢。现在你是个私营企业家。我说得对吗?”
  志国的头叉开始疼起来,那个男人继续说:“我上高中的时候还买过你的一本诗集。诗集的扉页有一张你的朦胧照,你也老了呢。”他似乎有些伤心地念诵道:“那时每天睡觉前我都会读上两首,不读你的诗我就睡不着觉,可是,”他扭过头,志国看不清他的表情,“如果不是那些神经病才读的诗,我他妈早考上名牌大学了!”他似乎商量着问,“如果不上那所破警察学校,我用得着深更半夜地来查岗吗?你以为警察是那么好当的?”
  志国对这个警察的任何行为和言语都不会再吃惊了。“是吗?”他恹恹地回答说,“你这是带我去哪儿啊?”警察没有言语,所以志国的手机铃声清脆地响起来时志国失望地叹了口气。这次肯定是拉拉打来的。拉拉每天晚上十点钟的时候都会给他打手机。志国不回家拉拉就睡不着觉。
  “我能接个手机吗?”志国问。
  “不能,”警察说,“我不喜欢犯人接手机。”
  志国不吭声了,他发觉这辆行事诡秘的车又回到了那条废弃的道轨旁。这条铁路是解放前修建的,现在再也没有火车从它身上碾过。志国有时开着自己的车从这里路过,总是看到路轨伸展着生锈的臂膀捅向远方。他搞不懂政府为何不把它拆掉。
  现在他更搞不懂为什么那个女警察又出现了。她站在马路边上朝这边挥手。后来她进了车子,志国这才发觉她换了身衣服。那条曾经裹着她修长大腿的呢子长裙被一条确点肥硕的西服裤代替。她上身裹着件红色的羽绒服,臃肿不堪。他听到男人问道:“事情办好没?”
  女人说:“好了。我们回派出所吧。”
  志国在两个警察的陪伴下到了路西派出所。看到派出所的牌子时志国吁了口气。男人和女人把他拽下车,领着他进了一间审问室。屋子里很暖和。志国问:“我可以打手机吗?”
  男人攒攒眉毛,从他衣服里拽出手机,攥手里溜了两眼,顺手扔到旁边的床铺上。女人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志国发现穿着羽绒服的女人比穿套裙的女人要老很多。她的嘴唇是那种冷静的暗红色。她眼神里那种甜蜜色彩也消失了,相反,她锐利的目光让她看上去像头苍老的秃鹫。她看上去好像真的是个警察了。
  接下去女人开始问他的姓名职业性别和民族。女人平淡得近乎厌倦的声音让他困顿起来,酒精的威力突如其来地发作了,志国的眼睛突然一跳一跳地疼起来。他舔舔千迸的嘴唇问:“我的手机响了,我能接一下吗?”
  男人暧昧地笑起来。他笑的时候,他的颇为肉乎的鼻子像卡通片里的刽子手那样颤抖着。“你现在还写诗吗?”他问。
  “我能接下手机吗?”志国说。
  “你以前的诗写得真不错,我会背诵不少呢。”
  “我接下手机好吗?”志国问。
  “让你的泪落在我的脚趾上/让你心室的血/流在我的灵魂上。呵呵,好诗啊,”男人朝女警察挤挤眼睛,“为什么连诗人也变得这么无耻啊?”
  “让我打手机成吗?”
  男人和女人对视了两眼,“你还想联系小姐?”男人呵呵笑着说,“这么晚了,小姐早他妈卖掉了。”
  “刘强在这里上班是吗?”
  女人狐疑地盯着志国,志国就说:“我和他是高中同学。”
  志国又说:“我打个手机好吗?”
  男人和女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很明显他们没有料到志国和他们的所长有这层关系。男人说:“我给你打好了。不过这么晚了,他好像睡了吧。”
  志国听到男人的声音在耳朵旁边绕来绕去。他觉得自己的头快要爆炸了。他听不清楚那个警察在说些什么。他只是觉得皮肤开始起那种细小而琐碎的鸡皮疙瘩。他的眼皮也在空调格外暖和的风下缓慢翕动着,恍惚中手机又焦躁不安地响了。那个男人的牵强附会的笑声和女人娇嫩的嗓音被另外一种空旷的、暧昧的声音搅拌着。他最后听到男人说:“那这事情就好办了。我们罚点款就行了。要不我们也不会这么生气,他把小夏当成了小姐!还硬拉着她去陪客!是啊……今天本来是小张和小王值班,后来他们有点事,和我们换班了。谁能想到会遇到这码事情呢。好了……好的,我知道怎么办。”
  男人放下电话,把志国的手铐卸掉,“我们刘所长说,罚款就不用交了。他叮嘱你快回家。别再喝酒了。”警察讪笑着,“他说,他不想你喝酒后再给他添乱。”
  志国没搭理他们。他攥着手机出了派出所。后来他扶着一棵梧桐树呕吐起来。他终于在手机再次响起的时候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他听到苏艳冷冰冰的声音,“你儿子有病了,住了三天医院了,肺炎,你再不来他就死了。”
  他没有回答。他关了手机。他从来搞不明白那个叫雅力的两岁男孩到底是不是他的儿子。苏艳在当小姐的时候很火,她那时身材苗条风骚万种。她为什么看上了一个四十岁的、有点轻度阳痿、手里没有几个钱的小老板呢?她爱他哪一点?他知道苏艳就等着拉拉死。她坚信拉拉死了,他就可以和张秀芝离婚了。
  他开始给家里打电话,在打电话时他的手指又开始忙碌起来。他把手机夹在肩膀和头部中间。电话是张秀芝接的。她对他模糊的口齿和颤抖的声音没有吃惊,“你又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是吧?你到底想怎么样呢?你到底想要什么呢?”她急促的喘息声让她自己激动起来,“要不是为了拉拉。要不是为了拉拉……”
  “……”
  她哽咽着说,“我今天又找苏医生了。他说,拉拉……拉拉……”
  “……”
  “拉拉……可能是过不了这个冬天。你早就盼着她死了,我知道,你是个没有良心的狼,喂不熟的狼。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能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我没力气和你吵架,”志国说,“我一点都不喜欢和你吵架。”
  张秀芝沉默了半晌。他知道她又在流眼泪,她的泪囊已枯萎多年,所以即便她哭时,也不会有成湿的液体顺着鼻翼爬上嘴唇。她只是一副流泪的样子。每当他看到她悲伤时的面孔,他就会想起她年轻的模样。他还记得在农村插队时,知青们一起割稻子,张秀芝似乎是那种天生的割稻能手。她悄悄地蹭到他身边,绾着裤腿,露出青筋毕暴的脚丫,她那时多瘦啊,还扎着两只小刷子。一会她就落他好远,然后直起身,呼哧呼哧着朝他笑,胸脯剧烈地高耸着起伏……她笑的时候其实很丑,她从来不知道她笑的时候很丑。她从来不知道他喜欢她丑丑的样子。
  “我很累,”志国听到她把嗓子压得低低的,“我就快撑不住了,”她叹息着说,“真的,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他没吭声,手指间的曲别针在瞬间变成了一个女孩子的头像。他蹭着她的嘴唇。她不会说话。他多么希望她能说点什么。这么想时他的眼睛湿润了。
  志国是在派出所旁边的胡同口发现那个女人的。她裹着件棉大衣,在路灯斑驳的光线中靠着墙壁抽烟。她好像朝他摆了摆手,他就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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