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化妆

作者:魏 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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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门口,他稍稍弯下身子,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为一个行将走下出租车的乘客拉开车门。也不知出于怎样的奇怪心理,嘉丽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嘉丽一眼;嘉丽讨好地朝他笑笑,正待往里走的时候,他叫住了他。
  这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相貌堂堂的小伙子,他先是打量她一眼,年轻的脸上有狐疑但克制的神情,他问她去哪里;嘉丽愣了一下,脸刷地涨红了。噢,这里不是她来的地方!她不理他.径自往里走。他突然伸手一拦,挡住了她,平静而冷漠地说,请问你找哪位客人?嘉丽突然被激怒了。她挑了挑眉毛,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你说呢?
  他低了低眼睑,双手下垂,训练有素地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问什么?嘉丽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大堂里有很多人朝她看过来。一个看上去像大堂经理的先生匆匆赶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嘉丽突然哭了。这一天她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了?经理和服务生耳语了一阵,然后搓搓手赔笑道,对不起小姐,刚才发生了一点误会——
  误会?嘉丽一下子炸了,这帮势利的、惟利是图的小人!她指着大堂里来来往往的顾客说,你们为什么不对他们误会?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你们敢吗?我要投诉你们,王八蛋,等着瞧吧,我是律师——她突然噤了声。她在说什么?天哪,她是律师。
  人群里有人捂着嘴在笑,嘉丽这才发现她的身边三三两两地站了一些人:饭店的清洁工.前台小姐,几位西装革履的闲客……大家都在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还能编出哪些可笑的话来。两个身材威猛的保安一左一右把嘉丽夹在当中,他们早就不耐烦了,不时地朝经理递眼色;如果不是看在这个泼妇说话利索的份上,他们早把她当疯子抓起来了。
  嘉丽开始意识到事态的严峻性了,她丢不起这个人。今天她是来会见旧情人的,还有很多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她忍了忍,哽咽着跟经理说出了科长的名字,在哪个房间。
  嘉丽像影子一样,摇摇晃晃地向电梯走去,她把头贴在电梯冰冷的壁板上;在电梯门行将关上的时候,她和目送她的人群敌意地对视着。她恨他们。嘉丽闭上了眼睛,一行清泪从她的睫毛下面滚落下来,流经鼻凹,淌到嘴里。现在,她明确地知道,她恨这个世界,恨所有人。
  科长老了。他打开门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的那一瞬间,嘉丽一阵灰心。她早该知道他老了,有好几次,她甚至把他想像成一个白发老翁.拄着拐杖,佝偻着腰;然而他绝无这样不堪。一个四十六岁的男子,老得很恰当;他皮肤松弛,眼袋下垂,而且也胖了。嘉丽不由得感叹时间不公,造物是件奇怪的事,十年光阴就把一个男人弄成这样子!原来的风流倜傥哪去了?
  他穿着一身藏青西服,把手放在门把上;十年的相思仿佛全集中到那一刻他的凝视里了。他吐了一口气,轻轻唤了声“嘉丽”。
  嘉丽有点不好意思,侧着身走进房间里。现在,他就坐在她的对面,有很长的一段时
  两人喝了点酒,回到房间来,嘉丽觉得自己是醉了,利索地脱掉毛衣,躺到了床上,拿眼睛看着他。她以为他会奔过来,然而没有。他笃定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把身体沉沉地陷了进去,架着腿在抽烟。
  他似乎在想些什么,灯影下脸红扑扑的。他突然抬头看了嘉丽一眼,嘉丽一激灵,他幽暗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是意味深长的。隔了一会儿,他掐灭了烟,走到她床边坐下来,搭讪了一些别的事。后来,装作不介意地问,嘉丽,这些年你是靠什么生活的?
  嘉丽不防他会问这个,想了想笑道,还能靠什么?打零工,靠朋友的接济,偶尔也借点钱。
  他噢了一声笑道,靠朋友的接济?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嘉丽一下子坐起来,认真地看了他半晌,方才笑道,当然是男朋友。
  他哈哈笑了两声,表示并不在乎,错错牙齿说,多吗?
  嘉丽再是涵养好,也忍不住了。她跳下床来,穿起衣服就要走人。他慌忙拦住她,把她抱紧,说道,嘉丽,你听我解释——
  嘉丽推开他,后退几步倚到写字台上。现在,她再也无需伤心了,今天她哭过多少回了?失望过多少次?被多少人欺侮歧视过?一切都过去了。
  她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跟他说,你不用害怕,我身上没有脏病,但是我没有卫生证明,信不信由你。
  他坐在床头,很是发窘,兀自拿手拭拭额角说,嘉丽,你误会了,我只是开开玩笑。
  嘉丽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男人,她想啐他。他不是坏人,可是他龌龊,懦弱,无聊。嘉丽说,你有脏病吗?
  他吃惊地看着她,摇了摇头。现在,一件事情摆到了他们面前,两个人都心照不宣:这些年来,他以为她在卖淫;今晚她准备向他卖淫。
  嘉丽转身向洗手间走去,关上门。卖淫的事是在一瞬间决定的,来得太突然了,脑子有点闷。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这一看,连她自己都大失所望。她看到自己老了,她本来就中等姿色,穿着一身民工进城的衣服,完全塌相了。十年前,他看中她不过是因为她年轻,现在呢?她这才想起刚才在门口的第一次相见,虽是极力掩饰着,她也看出他的失望之情。
  嘉丽反手撑在台面上,一用力,身体坐到了上面。现在,她什么都想起来了。在她痛陈革命家史时,他的奇怪暧昧的神色,把眼睛向上抬一抬,似乎在想些什么。他想的是钱——想着他应该给她多少钱,才算恰当。
  他鄙视她,恨她:十年了,他想像中的许嘉丽是光彩照人的,他愿意看到她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他来看她,或许是念旧情,然而更多的还是找乐子——有几个男人是为了女人的落魄来看她的?他愿意她陪他去公园里走一走,茶馆里坐一坐,说点私密话;如果有可能的话,上床睡一觉那是再好不过了。然而这一天,一切都垮了,她毁了他十年的梦。他最看不上的还是她说话时的下流态度,他为她感到难堪,他感到了她的威胁:她在威逼他拿钱。
  隔了很久,嘉丽才回到房间来,两人又闲闲地说了一会话。现在,最让他们难堪的恐怕就是一个钱字,迄今为止,这个字还没拿到桌面上来谈过;这个字就在他们中间,说话的时候它在话的背后,不说话的时候它就说话……它隐隐地存在着,到处都是,一触即发。
  有一瞬间,嘉丽开始于心不忍,她甚至想掉头走开,回家睡一觉,第二天衣冠楚楚继续做她的律师。啊,这噩梦般的一切让它结束吧,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她今天一定是疯了!她为什么要扮成这样,看着人群在她面前出丑,看着自己在人群里出丑……她为什么非要捅破它?
  科长咳嗽了一声,开始说话了。他抖了抖嘴唇,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但话到嘴边,还是哆嗦了一下。他老实告诉她,他没带多少钱,这几天又花了不少,所以身上所剩无几了。
  嘉丽看着他,轻声地问了一句:剩下多少?
  他皱了皱眉头,不能掩饰一脸的吃惊,问道:你要多少? 嘉丽说,你说呢? 他说,我不知道。 嘉丽说,你嫖过吗? 他摇了摇头。 嘉丽讥笑了一声,说道,你真是正派人。 他冷冷地看了嘉丽一眼,说,我不喜欢嫖。
  嘉丽说,是啊,嫖要花钱的,而你舍不得花钱。
  他一下子愤怒了,把一张铁青的脸堵到嘉丽的脸上看了很久,说道,可是我在你身上花过钱,你别忘了——他用力地扬了两下手:我不欠你的。
  嘉丽不说话,自顾自脱掉衣服,钻进被子里。夜深了,窗外的市声渐渐地熄去,偶能听见路边卖馄饨的一声清扬的吆喝,余音缥缈,也渐渐地熄去。
  半夜里,他爬到她的床上来,黑暗里嘉丽只是睁着眼睛,脑子里一片混沌,她觉得自己太累了,所以又闭上了眼睛。第二天清晨他就走了,嘉丽一宿未眠,只装作假寐。他撞上门的那一瞬间,嘉丽起身查看他是否留下了钱,然而没有。嘉丽也没去追,大概他以为这一趟不值得付钱吧?或是他一生中最羞耻的经验?
  现在,嘉丽一个人在街道上走着,天渐渐亮了,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一阵风吹过,嘉丽裹紧她那身破衣烂衫,像狗一样抖了抖身体。她上了一座天桥,早起的乞丐披着一件破风衣,蹲在天桥的栏杆旁等候客人,他冷漠地看了嘉丽一眼,耸耸鼻子,像是对她不感兴趣的样子,又低头想自己的心事去了。
  嘉丽扶着栏杆站着,天桥底下已是车来人往,她出神地看着它们,把身子垂下去,只是看着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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