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藉习作以为评鉴
作者:张仲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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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古人诗话文评,于名篇佳什,往往只说如此方好,不如此则不好,却并不指示相当于读者水平的不佳之例,故读者终难悟入,其手眼亦难以提高。尝见钱钟书先生《管锥编》论及古人名篇句眼,曰:“取名章佳什,贴其句眼而试下一字,掩其关捩而试续一句,皆如代大匠齥而争出手也。当有自喜暗合者,或有自信突过者,要以自愧不如者居多。藉习作以为评鉴,亦体会此中甘苦之一法也。”(622页)这里所谓“藉习作以为评鉴”,是钱钟书先生长期涵咏体味古诗文的甘苦之言,同时也为我们指示了一种鉴赏文学作品的切实可行的方法。
在钱钟书先生的著述中,此种评赏方式可谓屡见不鲜。如上引一段文字前后,评屈原《远游》“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钱先生说,假如“长勤”二字蠹蚀漫灭,补之者当谓是“不永”或“有尽”之类,以紧承上句之“无穷”。然而屈原“始终不明道人命之短,而隐示人生之‘哀’尚有大于命短者,余味曲包,少许胜多。”(《管锥编》622页)这样拟议以作比较,便可见出屈原修辞之精妙。
又如《宋诗选注》中评王禹翶《村行》“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二句,钱钟书先生评曰:
按逻辑说来,“反”包含先有“正”,否定命题总预先假设着肯定命题。诗人常常运用这个道理。山峰本来是不能语而“无语”的,王禹?说它们“无语”或如龚自珍《己亥杂诗》说:“送我摇鞭竟东去,此山不语看中原”,并不违反事实;但是同时也仿佛表示它们原先能语、有语、欲语而此刻忽然“无语”。这样,“数峰无语”、“此山不语”才不是一句不消说得的废话。改用正面的说法,例如“数峰毕静”,就减削了意味,除非那种正面字眼强烈暗示山峰也有生命或心灵,像李商隐《楚宫》:“暮雨自归山悄悄”。有人说,秦观《满庭芳》:“凭栏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比不上张癉《离亭燕》词:“怅望倚层楼,寒日无言西下”,也许正是这个缘故。
在这一段评析文字中,钱钟书先生不仅从逻辑思维规律方面作了分析,而且拈出正面说法的“数峰毕静”与王禹翶诗中的“数峰无语”来作比较,从而使读者更加容易感知“无语”的含蕴丰厚的表现力。
同样采取这种“藉习作以为评鉴”方法的还有文章学家夏硏尊先生。他与叶圣陶先生合著的那本平实而多有体悟自得之言的《文章讲话》,称得上现代文章学著作中的经典之作。该书中常举古代名篇作为范文,但并不采用传统的评点方式,而是通过拟议变化来为初学者提供参照。初学写作者与名家之间毕竟有较大距离,有时会只觉其佳,而无从步趋。因此,夏、叶二位先生常采取名家写则如此,若我辈为之则又如何的参互比较方法。如书中说“文义的省略”一节,举归有光《项脊轩志》末段为例,但不是简单地引录原文,而是据一般人的手眼略作改动,其文字如下: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余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甚乐焉。)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盖余妻归宁时尝与诸小妹言及南阁子,诸小妹怪而问之,足见余妻之恋恋于斯室矣。)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恐引起悲怀,不敢复居此室,故任其坏也。)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庶几前尘影事,免萦余怀,可以安居。)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心与愿违,可叹也!)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睹物思人,曷胜悼伤。)
文中括号内文字,均为夏、叶二先生代一般作手所拟。因为读者熟悉原文,又加括号以著明,故一望而知括号内文字为蛇足。否则一般人读之,恐怕还会觉得无可非议。这样把名家手笔与稚拙之句纳于一段文字之中,则高下立现,初学写作者亦自知写作时当如何反省检束。
在古代文学教学过程中,我常采用此种方法,每次都收到了较好的效果。兹略举数例以概其余。如讲词的艺术个性时,先概括地讲,诗一般为齐言,词为杂言(长短句);诗为单式句(三字尾),词之句尾音节或奇或偶;诗一般偶句成章,词则可奇句成片。因此,诗呈现出整齐、对称、句法规整的建筑美,而词则呈现为参差错落、宛转流动的音乐美。光这样讲是不够的,因为学生只能得出大概的印象,而不够具体真切。于是,我以晏殊的名篇为例,把三句一段的《浣溪沙》改为四句一段: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流年不禁春蒢晚,)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新词谱就无人唱,)小园香径独徘徊。
三句一片的《浣溪沙》,因为单句煞拍,孤零摇曳,别具一种韵味。如词学专家钟振振先生所言,其效果有如今之通俗文艺形式的“三句半”。若于每片各加一句,使奇句段成为偶句段,遂变流丽为方正,原来的韵味风致就不复存在了。又如李清照的名篇《一剪梅》,原词为: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假如一律改为七言句式,则风调迥异:
红藕香残玉簟秋,罗裳轻解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上心头。
改作于每片只删去一字,意思完全相同,但节奏韵味却改变了。原作为“七四四,七四四”节奏型,改作则成了《玉楼春》或七言诗,尽管词意依旧,但节奏一变,声情亦随之变化。读来轻快疏宕,原来的那种流丽顿挫、宛转缠绵的韵味就失去了。通过这样的拟例比较,学生就把抽象的诗词异同,化为具体感性的认识了。
又如讲韩愈的短文《马说》,先点明此文句句说马,实际意在讽喻现实,机杼结构,略同龚自珍《病梅馆记》。从渊源关系而言,似夺胎于《战国策》中的行人辞令。《战国策·楚策四》汗明曰:
君亦闻骥乎?夫骥之齿至矣,服盐车而上太行。蹄申膝折,尾沈跗溃,漉汁洒地,白汗交流,中坂迁延,负辕不能上。伯乐遭之,下车攀而哭之,解蒣衣以幕之。骥于是俯而喷,仰而鸣,声达于天,若出金石声者,何也?彼见伯乐之知己也。今仆之不肖,厄于州部,窟穴穷巷,沈氵夸 鄙俗之日久矣。君独无意湔拔仆也,使得为君高鸣屈于梁乎?
又《战国策·燕策一》郭隗先生曰:
臣闻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马者,三年不能得。涓人言于君曰:“请求之。”君遣之。三月得千里马,马已死,买其骨五百金,反以报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马,安事死马而捐五百金?”涓人对曰:“死马且买之五百金,况生马乎?天下必以王为能市马,马今至矣。”于是不能期年,千里之马至者三。今王诚欲致士,先从隗始,隗且见事,况贤于隗者乎?岂远千里哉?
上引二则行人辞令,皆以马为喻,正意在后,表达方式颇类于诗之比兴。以此例之,韩愈《马说》于三节之后,本当有以下一段文字:
今愈虽不敢自比骐骥,然自幼诵读孔孟之书,常欲匡时救国,致君尧舜。奈遭时不偶,沉屈下僚。不识当今之世,真有如伯乐者其人乎?
从上引《战国策》文字来看,增加这一节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但是读者根据传统文化的积淀,这一层意思言外可见,所以韩愈不写为佳。尽管如此,这里以代拟增补的方式点明,对学生掌握文章结构,加深对文意的理解,仍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