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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的主人公是谁?
作者:温儒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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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文学”是大学中文系的必修课,一般在本科低年级开设。因为内容比较多, 刚踏进大学校园不久的年轻的学生,还没有文学理论及相关学科的知识的准备,学习这门课有诸多困难。还有一个实际的问题,是现在强调素质教育和通识教育,中文系的专业色彩要比以前有所淡化,低年级学生的主要精力几乎都放在过外语关和学应用性的课程,用在现代文学方面的时间少了,规定的最低限量的作品往往读不完。看来,“现代文学”不能不调整教学的内容与方法。二○○三年第一学期我担任北大中文系一年级“现代文学”课程的主讲,就做了一些改革。主要是淡化“史”的线索,文学史知识让学生自己通过阅读教材去掌握,上课主要讲作品;减少阅读量,突出“经典化”,要求学生把阅读体验与讨论结合,初步了解不同的文学鉴赏与批评方法。这样,逐步打开思路,积累审美体验,学生学习有兴趣了,阅读与讨论的风气浓了,“现代文学”课也活跃多了,有利于提高审美鉴赏力与评论能力。
例如在讲现代话剧艺术时,突出了曹禺的《雷雨》,几乎所有同学都读了剧本,课堂上除了分析作品,主要介绍不同的评论角度和代表性观点,引发学生的想像力和审美判断能力。事实证明,这种让学生更多参与的教学方法,远比只是介绍常识与结论要好。期末考试时,出了这么一道没有什么现成答案的论述题:“你认为曹禺《雷雨》的主人公是谁?说说你的理由。”大部分同学都能结合作品内容以及阅读的体验,各抒己见,确有许多非常精彩的发现。这种考试比较活,既检查学生有无读作品,如何读作品,也为学生提供一个很好地“表现自己”才华和独立思考的机会,使他们的审美评论能力有明显的提高。
这里将北大中文系本科一年级“现代文学”课程考试中有关曹禺一题的有代表性的答卷摘要刊出,从中可以看到当代大学生是如何读经典的,也可以引发对文学课程教学改革思考。当然,还有一点大概也是符合《名作欣赏》的宗旨的,那就是让大家在“众声喧哗”中对《雷雨》这样的名作获得多层面的鉴赏与理解。
题目:你认为曹禺《雷雨》的主人公是谁?说说你的理由
程炜:
说实话,我对此问题的合理性表示怀疑。一部戏剧或者小说,为什么一定要有主人公?而主人公的预设作为不证自明的前提,只是古典主义的观点,对于现代作品(特别是现代派的作品)无疑是失效的,甚至对一些传统的作品也不一定适合。
然而由于这个问题不得不回答,或许一个略为合理的答案只能是“雷雨”了,尽管我承认这有些勉强。但似乎比由于曹禺称最喜繁漪,大家便都认定繁漪是主人公要好。
“雷雨”无疑具有神秘主义的倾向,甚至暗含了某种宗教救赎感,这在序幕与尾声,这时常被忽略的两部分表现尤为明显。曹禺自有其批判意识,但他在《雷雨》的前言后记中并没有如巴金般强调批判的观念,而是要对人的处境发问。雷雨对他来说是个诱惑,人的存在问题不得不与最高的存在相接。曹禺没有设定上帝,设定了雷雨。雷雨,在我看来,可谓这最高存在的象征物,是俄狄浦斯的神谕,是西西弗斯的巨石。雷雨不仅是最高的神秘存在的象征物,同时也是戏剧的线索,整个戏剧在一种莫以名状的气氛下前进,而牵动剧情的无疑便是雷雨。当雷雨到来时一切悲剧便总爆发。
曹禺的戏剧是诗化的。雷雨乃是诗的意象。如果我们能在诗的氛围中发现雷雨的中心地位,也便不难发现雷雨在戏剧中的中心地位。著名的未来主义戏剧《他们来了》,主人公一直没有出现,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中的戈多同样如此。“不在场”时常比在场更有意味。
袁一丹:
我认为曹禺《雷雨》的主人公是躲在戏剧背后控制一切的不可知的宇宙间的神秘力量。作者曾说:“《雷雨》对于我是一种诱惑,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了我对宇宙间的神秘事物的不可言说的憧憬。”他不仅关注现实,那些活生生的人与事,他又超越了现实,更为关注躲在现实之后的人性,人的生命存在的奥秘。《雷雨》的一切人物无不是这种神秘力量的玩偶而已,在它的操纵下演出的一幕幕悲喜戏。它给每一个人以重生的希望,然而它又狡猾地在这些人寻梦的过程中设置了一个个无法逾越的障碍,使这些人的挣扎成为无用的玩笑。他们一个拉着一个,绞成一团,像落入泥沼的羸马,越挣扎,越深沉地陷入死亡的沼泽中。神秘力量是多么残酷,曹禺发出了这样的慨叹:“宇宙是一口井,谁掉了进去,怎么呼号也逃不出这黑暗的坑儿。”
胡永志:
曹禺曾说过写作《雷雨》于他是“一种诱惑”,更重要的,他说过这些人物的“挣扎”,却只有更陷入人生的“泥淖”之中。
所以我认为要谈主人公是谁,需看到作者所说的“挣扎”与这挣扎的人。初看,周萍、侍萍、四凤、大海、周朴园……所有的人都在沉闷的雷雨的天气下无力地挣扎。所有的空想、希望、彷徨与奋斗,都是如此的苍白无力,人类似乎在一力量的支配下而不能脱身。挣扎既然注定无谓,那么最挣扎得厉害、最有奋斗理想就是最具悲剧性的人物,于是我们可以把《雷雨》的主角,定义为“最挣扎的人”。
我以为周萍无疑是“最挣扎的人”。在侍萍来周公馆前,周萍已打算离开繁漪,断裂这变态而畸形的“母子恋”,并作好了过一阵子接四凤来的打算;周萍有他的生活目标并付诸了实施,这正是他的悲剧所在。至于繁漪,这一活力无限的人物,她的挣扎,一开始便具有非理性的疯狂的成分,而且她也自知将毫无结果。她的悲剧虽然很震撼人心,然而观众早知其失败是在情理之中。而周萍的悲剧,则是剧中人和观众都不可预知的。周萍有弱点,有过错,但他也有希望,有对那种健康人生的追求,而正因为这样,他“最挣扎”,也就最富悲剧性。
谈汀:
谁是《雷雨》里最大的悲剧?不正是那个咬着牙根喝下一大碗苦药的女人繁漪吗?她是离雷雨的中心最近的人,我想,她是主角。或许是我的,不是曹禺的。但我不觉得,《雷雨》里还有哪一个人的疼痛,超过繁漪听着周萍走上楼梯时的一阵心跳。因为她是最能体现曹禺的风格的。
李翔:
我认为《雷雨》主人公是周朴园。第一,周朴园是整个戏剧事件的开端。第二,周朴园是所有戏剧矛盾的中心,他直接或间接地引发了各种矛盾或与之有关。第三,从情节上看,他是整个大家族的核心,戏剧的悲剧性结局就是在他一手操纵之下产生的。第四,从作者主旨来说,也主要想塑造周朴园这个典型人物形象。作者着力表现的是封建宗法家族制度对人性的钳制与扭曲,同时也揭露了阶级矛盾的尖锐性。
魏霄:
我认为《雷雨》的主人公是不在场的,在场的每一个人不过都是他的奴隶,都是在诠释这个不在场的“他”的存在,并通过毁灭自身来显示“他”的威力,曲折地表达作者对“他”的一种憧憬与恐惧。“他”就是曹禺自己也解释不清楚的“对一种莫名力量的恐惧”的那种“力量”。
《雷雨》处处都是在表示这种“莫名的力量”,正是这种“莫名的力量”推动了并主宰着整个戏剧情节的发展,去掉这种“莫名的力量”,《雷雨》的情节实在不过是对乱伦关系的描绘以迎合观众猎奇的心理。周萍与繁漪完全可以看作是希腊神话中美狄亚悲剧人物的中国版,而周萍与四凤的关系也没有脱离旧小说中“公子丫环”的模式。正是作者在情节上加以这种“莫名的力量”的控制,从而使整部戏剧摆脱庸俗的巢臼,使人们在欣赏它的时候不只是欣赏具体的情节,更重要的是与作者对生命对这种力量发生终极追问的紧紧跟随,这就是《雷雨》的巨大魅力。可见,这个“莫名的力量”是《雷雨》之所以为《雷雨》的原因,应是理所当然的主角。
聂宇婷:
我认为《雷雨》的主人公是“有不安分灵魂”的繁漪。理由如下:
首先,繁漪具有鲜明的“雷雨”的性格,极端、彻底、敢爱敢恨,具有那种可以摧毁一切的原始的“蛮力”。她与作家刻意设置的背景环境始终是相通的。从一出场时“喘不过气来”的郁热和压抑,到最后的不顾一切的“报复”,一种“雷雨”式的宣泄,她的态度始终是与作品的气氛一致。繁漪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处在矛盾的中心,是她引出了侍萍,又是因为她使周萍、四凤走上绝路。她的力量,正是作者所要表现的,是作者追求的。同时,繁漪的复杂、独特的形象使她具备成为主人公的条件。她的性格是两个方向上的极端:极端的压抑与极端的报复相结合,这种逼到绝路的忍无可忍,正是我们民族的柔弱性格中潜在蛮力的代表。同时,她又没有力量改变一切,最后还是在“宇宙这口绝望的井”中挣扎,在命运的悲剧中不能拯救自己,这就增加了作品的层次感与深刻度。
吴舒洁:
对于《雷雨》这样一部批判与冥想交织的作品,似乎不应套用惯常的主人公——主题的分析方法。《雷雨》中现实的人物没有一个能称得上主人公。《雷雨》真正的主人公就是“命运”。在《雷雨》中,“命运”化为一个隐身的主角无处不在,它参与、制造着剧中人物与情节的发展。繁漪是最“雷雨”的一个人,不可知的力量在繁漪的性格上得到充分的展现。剧中其他人物也无不体现着一种生命深处的受欲望控制的性格。在鲁侍萍与周朴园见面时,鲁侍萍说到:“是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这里“命运”第一次现身,在剧情发展中却不显突兀。到最后悲剧的产生过程中,“命运”又隐身为一次次巧合的制造者。
吴向廷:
我认为曹禺《雷雨》的主人公是繁漪。繁漪便是“雷雨”。繁漪,繁,多也,漪,水之纹也。繁漪便是猛浪,便是永不宁静的水,便是荡涤一切的“雷雨”。她的痛苦最深,而渴望又最强,所以爆发得最疾,最猛,就像雷雨。她是线索。她的愤激之语往往便是剧本破题之处。
王莹:
《雷雨》中每一个人都有其独特的位置以及互相之间错综的关系,反而不易发觉谁才是剧中的主人公。我想,这也许正是作者的用意,他设置了一个虽未出场却始终控制着情节的跌宕起伏的主人公——雷雨!
狂暴的雷雨正象征着拥有巨大力量的对命运的掌控,一群陷入情热的重重漩涡中不可自拔的微小的人,在它的注视下,上演着一幕幕的悲剧。作品的题目是《雷雨》,序幕与尾声中那个医院中的安排,也是为了让读者以悲悯的心态去看,从而作更深层的反思。
朱丹:
“雷雨”是最核心的主人公,剧中所有人物无不以它为生命形式的中心,剧中任何一个角色都不敢和它“抢戏”,也没有办法和它“抢戏”。“雷雨”是跳动的,不安的,焦灼的,剧中的每一个人物一出场几乎都在说“闷”,这便是主人公的“暗箱操作”。而这主人公最偏爱繁漪,使这“雷雨”性格在她身上体现得最为充分。……种种人生企盼,最终都在“雷雨”(雷雨式性格,和自然界的雷雨)中作了归结。最终一切源于“雷雨”,一切又都结束于“雷雨”。所以,我认为“雷雨”是《雷雨》的主人公。
郭朝元:
作为戏剧的主人公,一定要处于矛盾冲突的中心,牵引戏剧线索,并在整部戏剧中占有相当的篇幅。从这三个条件出发,周萍似乎无疑是合适的人选。但是,由于曹禺在作品中融入了对人生命运挣扎的神思,如果以命运挣扎冲突的激烈程度而言,我认为将繁漪作为《雷雨》的主人公比较合适。
张婷:
在《雷雨》里认定一个主人公是困难的,很难找出一个绝对的主人公,但在我的理解里,我将繁漪选择为《雷雨》的主人公形象,理由如下:一、繁漪集中体现了作者所竭力渲染的“郁热”。二、繁漪作为一个连接两代人的工具,既起到了某种联系作用,又用其突出表现出了其他人的性格特征。三、繁漪的设置,体现了作者对冥冥之中某种未知力量的恐惧感。
郑伟汉:
《雷雨》的主人公应该是周朴园。从序幕到末尾,周朴园贯穿始终,促成整个悲剧的产生、展开,而至最后保持清醒的状态中承受悲剧的,也是周朴园。作为“悲剧的渊薮”,周朴园已经成为一种象征,笼罩着周公馆中上演悲剧的这群人。是他造成了繁漪的“雷雨式”的歇斯底里的性格、周萍的绝望与软弱,造成了戏剧“郁热”的氛围,以及在周鲁两家人的“挣扎”与扭拉中展现了“残酷”的话题。周朴园本身又是这罪恶的受害者。最后,年轻的一代逝去,只剩下周朴园看着两个发疯的女人,独自咀嚼自造的苦痛。人性的困境、命运的不可知也在此得到最深刻的体现,并且提升到了“怜悯”的高度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