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金黄的稻束”与“人类的思想者”

作者:刘 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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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提到“人类的思想者”的形象,人们就会不约而同地想到法国雕塑家罗丹闻名遐迩的《思想者》——一位青年男子低头沉思,全身肌肉因为那一瞬间的凝神专注而收缩着、绷紧着,发出锐利的、坚毅的光芒,似乎在他的头脑中,有无数幽深、复杂艰涩、惊心动魄的思绪在涌动着、纠缠着、痛苦着,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每一脉血管皆因紧张思索而凸现膨胀,给人一种一刹那就要爆炸的感觉……这是现代雕塑家手中的“思想者”。那么,现代诗歌领域的“思想者”呈现出一副什么样的形象呢?让我们欣赏一下女诗人郑敏那首著名的诗《金黄的稻束》:
  
  金黄的稻束站在
  割过的秋天的田里,
  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
  黄昏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
  收获日的满月在
  高耸的树巅上,
  暮色里,远山
  围着我们的心边,
  没有一个雕像比这更静默。
  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你们
  在这伸向远远的一片
  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
  静默。静默。历史也不过是
  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
  而你们站在那儿,
  将成为人类的一个思想。
  
  郑敏属中国现代主义诗歌思潮“九叶派”诗人之一。“九叶派”这个命名来自于一九八一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九位现代派诗人的诗集《九叶集》,包括杜运燮、郑敏、陈敬容、辛笛(王馨迪)、杭约赫(曹辛之)、唐祈、唐、穆旦(查良铮)和袁可嘉等诗人。当时这群年轻的诗人们深受西方现代主义诗人里尔克、庞德、艾略特、奥登等影响,讲究诗歌意象的自动呈现,注重意象之间的跳跃、联想和象征意义,善于通过某个具体的形象直接呈现一个抽象的、玄妙的哲理,追求主客观在一个意象里的密切结合,往往要把诗人在生活中经验的感性上升到思辨的层面上。正如九叶派诗论家袁可嘉在四十年代提出的“新诗现代化”主张,他认为诗歌中存在着现实派、象征派、玄学派,“现实表现于对当前世界人生的坚密把握,象征表现于暗示含蓄,玄学则表现于敏感多思,感情、意志的强烈结合及机智的不时流露”。新诗应该把这三个方面有机地统一起来,形成一个追求“现实、玄学、象征”的新的综合传统。在具体的创作中,他们注重用“与思想感觉相当的具体事物来代替貌似坦白而实图掩饰的直接说明”,要“集结表面不同而实际可能产生合力作用的种种经验,使诗篇意义扩大、加深、增重”,运用“极度的扩展与极度的浓缩”的方法,以达到暗示。可见,九叶派诗人们试图把里尔克、艾略特等西方现代诗人提出的多思机智、客观对应物、戏剧化、内心独白、含蓄、暗示、浓缩等诗学理论应用到中国新诗的现代化中,有意识地在西方理论、古典传统与社会现实之间找到了一个契合点。《金黄的稻束》这首诗选自郑敏四十年代末出版的第一部作品集《诗集1942~1947》,像她早期其他有名的诗篇一样,它出色地表现了九叶派提出的现代主义诗学主张。
  以下我们从意象、声音、色彩、线条等几个方面来解读这首现代诗。
  首先是诗歌中的“意象”。现代诗最强调对意象的运用,可以说,意象是现代诗的灵魂所在。所谓“意象”,按照现代主义诗歌先锋者庞德的定义,就是“在瞬息间呈现出的一个理性和感情的复合体”,也可以用艾略特提出的“客观对应物”这一术语来表达:“用艺术形式表现情感的惟一方法是寻找一个‘客观对应物’;换句话说,是用一系列实物、场景、一连串事件来表现某种特定的情感;要做到最终形式必然是感觉经验的外部事实一旦出现,便能立刻唤起那种情感。”袁可嘉也提出了同样的诗歌命题,“以相当的外界景物为自己情思下个定义”。以此为基点,我们很容易找到《金黄的稻束》一诗中的主导意象就是诗题所写的“金黄的稻束”,这是一个实物、一个客体形象,然而它却被诗人赋予了某种抽象的情感或思想,它不再是客观自然物了,而是一个“理性和感情的复合体”,在诗人的沉思中,它成为了“人类的思想”的“客观对应物”。围绕着“金黄的稻束”这个中心意象展开的是其他两个意象:“母亲”和“满月”。在这首诗中,母亲们是“疲倦的”,有着“皱了的美丽的脸”,不难想象,她们一定是经历过少女时代春天处子般的纯洁,也经历过了夏天火热般炽烈的爱情季节,尔后又是无数次艰难的酝酿、痛苦的分娩,才迎来了今天的硕果累累,一如这些站在秋天割过的田野中的稻束,一如那浩淼天空中的“满月”。于是,在金黄的稻束(人造物)、收获日的满月(自然景物)与疲倦的母亲(人)之间有着形象上和本质上的类似:饱满、成熟、丰富,有着因沉重劳累、丰硕而弯曲的美丽的轮廓,它们同样经历了时光的流逝、辗转、轮回,才达到此时此刻的完美与丰裕。于是,在诗人敏感的心灵中,它们超越了各自孤立的具体的物象而呈现相互之间的深刻关联,正如袁可嘉所说的,“集结表面不同而实际可能产生合力作用的种种经验”,使之形成了一个现实、象征与玄学的有机统一体。因此,我们可以从三个层面上找出这首诗的意义:从现实层面上来看,我们或许读出诗人要讴歌伟大的辛勤劳作者母亲的主题;从象征层面上来看,如高考出题者所说的是“对劳动中生命力的消逝的沉思”,“感叹时光流逝之意”。但如果超越这两个浅层的表达主旨,我们还可以在玄学的层面上解读出一个更抽象的主题:它是对人类思想的一个具体呈现。这正是郑敏诗歌的一个特色,她善于把哲学中的思辩玄奥与诗歌的感性自然结合起来。在“抽象成熟的思想”与“金黄的稻束”之间有一致性:皆要经历季节的生长、痛苦的孕育与丰富的收割。而在超越时空的、永恒不朽的“思想者”——“金黄的稻束”面前,“历史也不过是/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而你们站在那儿,/将成为人类的一个思想。”就这样,抽象无形的人类思想在郑敏的笔下,被赋予了一个美丽的有形的意象。若是诗人一开始就告知我们“金黄的稻束”是“人类的一个思想”的话,我们会感到迷惑不解,但经过意象的层层推进,我们看见了人类思想果真像“金黄的稻束”那样,站在秋天空旷的田野上,穿越时空,走向未来。
  其次是“声音”。如果说这首诗有声音的话,那就是“大音希声”,“天地无言”,是一种道家的“天籁”境界。诗歌反复运用了三次“静默”,它令人想起“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想起“完美充实的东西总是沉默不语”的格言。那么,成熟的思想就是这样,他们因其沉重、因其饱满而静默无言,越是充实,越是谦卑;越是完美,越是无言,它们是不朽的。
  再谈谈这首诗的“色彩”与“线条”。现代诗善于运用绘画色彩和雕塑中的立体感。这首诗的调色板是柔和的“金黄色”,在画面上有秋天黄昏下的田野小径、有一簇簇站立的“金黄的稻束”、落日的暮色笼罩群山……与这些静态、消极景物相对的是动态、积极的人和“河流”:“我”与“母亲们”一道行走在其间,脚下是“一条流去的小河”,这样,画面就充满了动感,人与自然、内在的思想情感与外在的物象之间达到了一种和谐平衡。在这幅金黄的油画中,是一系列美丽的“曲线”:“稻束”因其沉甸甸而低垂,母亲们因其疲倦而弯下了腰,一轮“满月”高耸树巅,绵延的“远山”则围着我们的心边,一条小河蜿蜒而去……
  此外,这首诗的节奏很舒缓、从容,如一支低低回旋的小夜曲,与整首诗的柔和的色调、静默的氛围非常吻合。在叙述角度上,诗歌开始呈现的是一个“我”的视角,“我”看见“金黄的稻束”而想起“母亲”的形象。但很快,“我”却进入到“我们”的行列中,个体的“我”逐渐消隐到“我们”(人类)之中了,与“你们”(稻束)相对应,最终,“你们”成为我们“人类的一个思想”。诗人对超越历史时空的“人类思想”的热爱与赞美之情溢于言表。
  诗人在遣词造句上也非常独到、精确,毫不含糊。例如,一个“站”字(而不是用“耸立”“簇立”“堆积”等动词)把“金黄的稻束”的雕塑般的形象拟人化了。从第一行的“站在……田里”到倒数第二行的“站在那儿”,头尾相互呼应,“肩荷”“低首沉思”等动词仍然赋予“稻束”人格化的形象。“远山”是“围着我们的心边”,两行之间却不用“是”来连接,这也是现代诗的一个特点,尽可能地删去系词、连接词,造成阅读上的跳跃与联想。这样,在经过一系列意象、景物、色彩、线条、词语的反复呈现、逐次展开和剥离之后,“金黄的稻束”如同一幅勾勒的油画,闪烁在我们的记忆中,成为了我们的“一个思想”的呈现物。由此不难把握现代诗的一个最大的特点:通过呈现具体的意象来表达(present)一个抽象的思想或情感,在“感性”与“理性”之间达到和谐完美的统一、“复合”,这既避免了写实主义诗歌过于关注现实而忽略了对内心情感和思想的表达,也避免了浪漫主义诗歌的过分滥情和意象涣散,而试图在思想与情感、内容与形式、意与境之间寻求统一平衡。
  正如罗丹用创造的手赋予无生命的泥巴以灵气和思想,为我们创造了人类永恒完美的“思想者”雕像,诗人郑敏也用创造的想象赋予言辞以灵动和生命,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关于人类思想不朽的永恒形象。雕塑与诗歌这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在表达“人类思想”这个富有哲理的抽象命题上,在追求具体可感、视觉效果等表现手段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其实这恰好证明了现代主义艺术的核心观念之一——力求打破各种艺术之间的界限,相互借鉴。“诗如画”“诗如雕塑”或者“画如诗”“画如雕塑”“纯诗”“音乐诗”等倡导不一而足。这样一种现代艺术理想正如艾略特在著名诗歌《四个四重奏·燃毁的诺顿》中所说的:
  
  言词,在语言之后进入
  那片寂静。只有凭着形式、图案,
  言词和音乐才能够达到
  静止,就像一只静止的中国花瓶
  永远在静止中运动
  
  在艾略特看来,言语藉诗歌形式为流动之宇宙大化塑形,从而使诗人的经验感悟不朽,这正是艺术存在的意义,让自然的脉动永恒地、静寂地存在于形式之中,于是,“一只静止的中国花瓶”(空间艺术)就成为诗歌的最高理想。以艾略特、庞德和里尔克等为代表的现代主义诗人试图打破文字的局限,消除语言的“连接媒介”,让意象并置,直接与读者“说话”,从而使诗歌达到音乐、绘画或雕塑的状态,即介乎语言与音、色、形之间的一种理想状态。所有这些努力都越来越与中国古典诗的最高理念形态息息相通。从庞德等意象主义对中国诗的一往情深,到艾略特提出的“一只静止的中国花瓶”的艺术理想,我们看到中国古典诗学之光又奇迹般地折回到现代主义诗歌中。在《金黄的稻束》一诗中,我们不难发现中国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现代诗人们力图把西方现代诗歌的理念与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统一起来,在创作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所有这一切都提醒我们,应该重新反观自己的文化之根,我们是否还拥有至今仍未完全领悟的宝贵财富?我们在一味追求西方现代主义的时候怎么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弃舍了?我们如何重新把古典文化之源泉融汇于现代文学的建构中?
  关于二十世纪中国现代文学走过的曲折与教训,已是八旬高龄、至今仍然孜孜不倦写作的郑敏先生曾沉痛地反思道:“今天,经过八十多年的检验之后,历史已经在开始惩罚我们了。我们一代一代的工作都放在毁灭自己的传统上,到今天,可以说,这种毁灭已经几乎完成了。今天我们已经切断了去继承遗产的这条线,我们没有了后备。我们每天都在等待西方提供给我们明天的去向,这是非常可怕的。我们几乎自觉地沦为文化殖民地。”1
  在半个多世纪后的二十一世纪初,当我们再一次阅读《金黄的稻束》时,依然感受到它穿越时间的永恒魅力,熠熠闪光,如同一处诗歌的灯塔,引导我们走向未来。
  
  1郑敏《遮蔽与差异》,载王为明《诗人诗集》,香港:诗双月刊出版社1999,第106-10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