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沉思的凝结与美丽

作者:胡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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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君此文得到《金黄的稻束》的作者北师大教授郑敏先生的嘉许,郑敏先生在给他的一封短信中说:“很高兴读到你的赏析短评。这篇文章有一个特点,难得的是它传达出诗与阅读者自己的生命经历和体验间内在的共鸣,而不是一般学术评论那种冷调的分析。我认为诗的功能正在于唤醒人们对自己生命的再记忆和回味。很高兴这首《金黄的稻束》能唤醒你对自己童年时对稻田和母爱的记忆。”
  郑敏先生的上述评语,对于文学鉴赏尤其是新诗的鉴赏无疑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
  ——编者
  
  依然会清晰地记得童年时田地里一个个直立的麦捆;依然会记得那一束束下垂的麦穗;依然会记得暮色中直立的麦捆如一个个忠实的卫士守护着土地;依然会记得回家时的兴奋与激动,母亲牵着我的手,那么的踏实,毋庸顾虑,不用惧怕。今天,读郑敏先生的《金黄的稻束》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麦香飘荡的夏日,回到了蛙声四起的乡村,回到了母亲劳作的田园。在日渐远离土地的都市里,我仿佛又感触到了泥土的清凉与柔和,嗅到了母亲身上的疼爱和柴草的气息。一片无边无垠的土地,母亲站在地头凝望着守候着……
  “金黄的稻束站在/割过的秋天的田里”,这一宜人的景色很自然地使先生想到了“疲倦的母亲”,仿佛看到了黄昏路上“那皱了的美丽的脸”。成熟的稻束黄了,叶片上多了些许风雨和虫豸侵扰而生的斑点,多了些许皱纹,正如母亲在辛苦劳作中流逝了少女的美丽,粗糙了原来细腻的皮肤,悄悄收藏起原本惹人眼目的衣服一样,金黄的稻束和母亲一样在岁月中成熟,成为孕育生命的伟大力量。我们知道,孟夫子在几千年前就曾经讲过,“食色,性也”,而“食”又是在色之先。我们所食之物虽并非稻束一种,然而,无论如何我们都没有办法离开它。我们的人民经历了太多太多失去稻束的岁月,我们的国家经受了太久太久的饥饿的侵扰和困顿。没有金黄的稻束,就如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没有母亲的乳汁的喂养,后果是悲惨的。我们的记忆中大约永远都无法抹掉“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我们的人民似乎也不会忘记他们想痛快淋漓地吃一顿饱饭的渴望。虽然这些都远了,可是在我们的记忆中,在我们的感情里,在诗歌给我们所展示的朦胧意境里,它就在昨天它就在眼前。
  “收获日的满月在/高耸的树巅上/暮色里,远山围着我们的心边,没有一个雕像比这更静默。”沉浸在先生为我们奉献的诗意里,真的希望这是一种永恒。是的!这是一幅永远都不会凋谢不会褪色的画卷。回到乡村,回到收获的快乐中吧!圆圆的月亮高挂于枝头,清辉斑斓,照着宁静的院落,此时家家户户都会因为收获而倍添许多许多的快乐。母亲总是此时最为忙碌的。各种各样的面食,各种各样的点心,在灵巧的双手中花样翻新。锅灶上突突地冒出的热气,带来新粮食的清香与鲜美。顽皮的孩子总会不时地去揭开锅盖,一不小心就会被冒出的热气烫了手,看着红红的手指,想着从窄缝中看到的渐渐膨松的味道鲜美的食物,虽然手有些痛,却是无比兴奋,又可以饱饱地吃一顿新粮食了。童年时的要求就是这么的简单,简单地只知道秋天可以吃到母亲做的各式各样的食物。走出童年的幼稚和简单,你会觉得收获的季节是那么的温馨是那么的丰富而充实,就如永远都沉浸于母亲柔和关切的目光中一样,金黄的稻束给人以温馨给人以富足给人以静默。金黄的稻束和母亲的伟大的爱,不仅在这里不仅在此时,它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深入,远山之外的地方仿佛也笼罩着那种馨香和暖意。如一座在时空中永存的雕像,母爱孕育在这满月的光里是那么的伟大永恒。
  “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你们/在这伸向远远的一片/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如果说,在前面,先生只是以稻束来比喻母亲,那么到了这里,母亲和稻束却融为了一体,无法剥离。她们因为伟大的孕育能力,因为那肩荷疲倦的气质,因为在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而完成了生命的统一。我们不能不为这种完成而喝彩。或许,母亲总在历史的波峰浪谷间,因为在男权的社会里,女性实在难以找到一个恒定的意义。从二千多年来的男性的附庸到近百年的男女平等,再到当下的要女性而不要母性,女性的意义在不断地变化着,因为时代,因为文化,因为男权。然而,稻束的意义却是永恒的,上至达官显贵下到黎民百姓,谁都明白她的意义,谁都知道她的价值,再加之我们几千年的农业文明的积淀与影响,稻束就是那永不销蚀的符号和象征。把常变的女性与恒定的稻束融合在一起,真正地体现女性自主的价值和意义,这无疑是女性自身成长道路上一次很有意义的诠释。先生非常重视母爱的价值,她曾经说过,母爱“是根深蒂固的人性的一个方面,并且深深地影响人类文明、伦理及各方面的理想和审美”。她还说:“‘母爱’实际上是人类博爱思想之源头,大而化之,是和平、平等、互助、扶弱济贫、仁爱、慈爱、宽恕等等人类一切高尚理想和美德的原型与基础。人类之所以能联合抵制暴力,反对歧视,都是因为人类无论其为何种种族都有伟大爱的天性的一面。”
  “静默。静默。历史也不过是/脚下的一条流去的小河/而你们,站在那儿/将成为人类的一个思想。”正因为母亲有了伟大的爱,正因为母亲有了伟大的孕育能力,母亲成了永恒的象征,就如一座静默的雕像,如罗丹的思想者一般。在母亲伟大的爱面前,即使是变幻莫测的历史也只成了其脚下一条流淌的小河。可以说,诗歌至此达到了一个高峰,在这里真正地实现了诗人所追求的诗歌与哲学的融合,追问历史的哲学命题和对母爱的赞颂的诗情传达水乳交融。
  诗歌丰富的内容是和它的形式严密地结合在一起的,正如宏伟的宫殿需要牢固的结构一样。在分析了诗歌丰富的内涵后,再来看看先生在诗歌形式的处理上有什么独到的地方。《金黄的稻束》可以看做是诗作的一种非常典型的结构方式,这实际上就是一种高层式的结构。诗歌在开篇伊始就把稻束和母亲联系在了一起,可以说,这既是先生经验的一种投射,即在写到稻束的时候有意地把与稻束有相似之处的母亲联系起来,也可以说是看见了稻束想到了它具有母亲一样的气质,具有养育和维护的本质精神。从稻束到母亲,诗歌在结构上有了升级。然而,如果说诗歌仅仅停留在这个层次,那它也就没有什么新意,只是可以看做是一种经验的传达或者是观物感而已。伟大的作品总是能超越于经验的浮面而升华到形而上的高层。《金黄的稻束》也做到了这一点。从稻束到母亲,作品从一个物性层面上升到了人性层面,把一种对物的赞美升华到对人的讴歌上,诗歌不论在精神内涵还是在感情向度上都有了递进。这种升华同时也使诗人的眼光变得十分开阔,接下来的“远山”一词的使用犹如电影中的长镜头一般让人顿时觉得辽远悠长,夹杂着一股无法言说的憧憬和忧伤。经过“远山”中间转换,我们可以看到诗歌的层次又有了一次新的升级,那就是由(下转第90页)
  (上接第78页)母亲上升到了雕像,而且在雕像中把母亲和稻束的本质精神统一在一起。到此为止诗歌已经达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已经把一种流动的音符凝结于一座永恒的雕像上。然而,诗人并没有就此为止,她更深化了一步,她站在历史的长河中来诠释给予人们无私的爱的母亲,她在对母亲的讴歌和赞美中来窥见历史的本质,这也使诗歌真正的高峰凝结于此。如果把先生的诗歌比喻作一个攀登,那么结尾处的升华就是无限风光了。虽然我们可以诠释这其中的不少涵义,然而,结尾给我们的更多的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回味与沉思,这种回味是悠长的是每时每刻都萦绕在心头的,这种沉思是凝结的更是美丽的。
  诗人在写作此诗时,正值西南联大读书期间,既受古典诗学的影响更深印着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色彩。在意象的选择和使用上,她突破了古典诗歌的园囿而把目光投注于广袤的原野;同时她把抒情发展到了一种哲学的层面,闪现着冯至里尔克式的沉思。整首诗歌就如几幅凝动的画面的组合,然而,这种组合是有机的不是割裂的,每一幅画面给人以沉寂和静默,但是整首诗歌却给人以流动和鲜活。这也可算作是诗人早期美学风格的一种体现:既追求意象的凝动和单纯又向往雕塑般的沉思与凝重。
  《金黄的稻束》作为一首经典之作,不仅有着文本阐释的深刻含义,而且她也是对当今浮华尘世的反拨,“成为人类的一个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