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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将军列传》艺术论

作者:俞樟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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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是与卫青、霍去病的对比,突出李广的遭遇不幸和仁爱士卒。李广和卫青、霍去病两传之间隔了一篇《匈奴列传》,这是司马迁的有意安排,目的是描写征伐匈奴的专题人物,同时也有隔传对比之意。这一点,宋代黄震在《黄氏日钞》卷四七中早就已经有所意识,他说:“看卫霍传,须合李广看。卫、霍深入二千里,声振夷夏,今看其传,不值一钱。李广每战辄北,因踬终身,今看其传,英风如在。史公抑扬予夺之妙,岂常手可望哉?”黄震的分析是对的,司马迁在写这三位抗击匈奴的名将时,从出身、治军、出征、下场等各个方面都作了对比描写,我们今天要深刻理解《李将军列传》的内容和司马迁写传的用心,的确应该将这两篇传记结合起来观看。李广出身寒微,完全靠善射和英勇征战而升为将军的;卫青、霍去病则都是外戚,靠裙带关系而青云直上,虽说他们也建立了不小的功劳,但是他们的升迁是那么的频繁和快速,甚至卫青的孩子还在襁褓之中就被封了侯,这不能不说是因为是外戚的缘故。李广仁爱士卒,出征打仗时,碰到缺食少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对士卒可谓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可是霍去病却不是这样,“其从军,天子为遣太官赍数十乘,既还,重车余弃粱肉,而士有饥者。其在塞外,卒乏粮,或不能自振,而骠骑尚穿蹋鞠”。一个体恤士卒,一个简直不把士卒当人看待,不用再多费口舌,其高下优劣已经非常清楚了。李广出征时,所率领的兵马往往很少,装备也非常差,出征的路线也不好,战斗常常打得十分艰苦,回来以后不是无功就是功罪相当,有些时候还罪大于功,只好以钱赎罪,或被免为庶人,最后不仅封不了侯,还落得个自刎身亡的悲惨下场。而卫青、霍去病则要比李广幸运得多,他们每次出征都人强马壮,武器精良,后勤供给充分,失败不会受到什么处分,胜利则可升官封侯。卫青二十七岁为车骑将军,三十岁封侯,三十三岁就升为大将军;霍去病二十三岁为骠姚校尉,二十三就封了侯,二十五岁升为骠骑将军。同为抗击匈奴的名将,李广的遭遇是如此的凄惨,而卫青和霍去病却始终福星高照,一帆风顺,这就不能不使人生出种种感叹,对当权者的任人唯亲,对统治者的赏罚不公,激起无限的不满和愤恨;同时也对迭遭打击迫害的李广一掬同情之泪,为之大鸣不平。好在李广生前深受士卒爱戴,死后也得到了全天下人的致哀,桃李虽不言,芬芳香自远;而卫青则“天下之贤大夫毋称焉”,历史最后还是非常公正的。千百年来,后人一直深深地敬爱和怀念着李广这位才气无双的飞将军,这又是卫青和霍去病所无法望其项背的。
  其三,选材典型,剪裁得当。李广一生久历戎行,与匈奴打了大小七十余战,作品只选择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三次短兵相接的战斗,一次是猝逢千余敌骑的遭遇战,二是伤重被俘、孤身斗敌的脱险战,三是冲破匈奴四万余骑的突围战,在敌众我寡、紧张惊险的战斗场景的描写中,表现了李广惊人的机智和超人的胆略,塑造出了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英雄形象。由于司马迁描写李广时所选择的事例典型而且集中,所以李广的形象显得特别虎虎有生气。宋代黄震《黄氏日钞》卷四十七记载读这篇传记时感到李广的“英风如在”,的确不是一句虚言。
  其四,文浅情深,韵味悠长。司马迁是以无限同情和无限赞赏的笔墨来写李将军这篇传记的,但是在具体叙述时,他既没有像《伯夷列传》那样夹叙夹议,一吐为快,也没有像《魏公子列传》那样一口一个公子,将自己的欣赏之情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而是采用平实叙来,寓情于事的方法,将自己对李将军的爱和对统治者的恨隐含在字里行间,令人有娓娓不尽,情深意长之感。比如文章开头就说,李广初和匈奴交战,就露出非凡的锋芒,而司马迁偏偏在这匈奴扰汉,国家用人之秋,让汉文帝来可惜李广的“不遇时”,曰:“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司马迁记录这几句话,一方面是借汉文帝之口赞扬李广的人才难得,点明像李广这样的战将,是可能或者说应该封万户侯的;另一方面又借汉文帝的口为李广以后的不幸定下了基调,埋下了伏笔。李广命运的悲剧,司马迁在传记一开始就暗示给读者了。但是这样说还没有把司马迁的深意都揭示出来。因为据《张释之冯唐列传》载,汉文帝还说过:“嗟乎!吾独不得廉颇、李牧时为吾将,吾岂忧匈奴哉?”这不是明明在感叹英雄难觅,抗击匈奴缺乏像廉颇、李牧这样的名将吗?既然匈奴是国家大患,抗敌又急需人才,那么为什么又说眼前的李广“不遇时”呢?还是冯唐说得干脆:“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也有人认为,汉文帝时期实行的是休息无为的政策,对匈奴也以和亲为主,并不想大动干戈,所以李广生不逢时,失去了建功封侯的机会。就算此说成立,那么到了汉武帝时期,卫青、霍去病等将领都在抗击匈奴中立功封了侯,为什么数建奇功,“不教胡马度阴山”的李广仍然还是“不遇时”呢?更何况汉文帝时并没有天下太平,对匈奴也并非一仗未打。明代凌约言曾指出:“汉文帝惜广不逢时,自以其时海内糏安,不事兵革,广之才无所用耳。末年,匈奴入上郡、云中,帝遣将军令勉、张武、周亚夫等以备胡,中称其选用材勇而独不及广,知而不用,何取于知耶?”(《史记平林》引)更使司马迁伤心的是,汉文帝还是他心目中的“仁君”,仁君尚且如此,若遇昏君,又当如何呢?汉武帝是盛世之君,司马迁并不否定这点,但是汉武帝的刚愎自用,任人唯亲,难道不是李广不遇时的重要原因吗?司马迁在文章开头的这段叙述,表面看平平淡淡,不动声色,实际上笔挟风雷,饱含深意,我们在阅读时,切不可轻易溜眼放过。如果说司马迁对汉朝统治者用人制度的不公是通过委婉含蓄的手法表现出来的,那么,他对李广的倾心和赞美,也是以平实的方法显示出来 的。比如李广“引刀自刭”以后,司马迁写下了这样几句文字:“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这是在叙事,也似在议论,又好像在抒情,因为在这貌似平淡的叙事里,从士兵和百姓的哭声中,我们分明感到了李广在军中、在民间的巨大威望和影响,分明认识到了李广的无辜和冤枉,分明看到了司马迁对李广的称赞和同情。这是平常的叙事语,但它却表现出了不平常的感情,不平常的功过评价。李广在士卒的心中、在百姓的心中,同时也在司马迁的心中、在后代读者的心中的形象,反而因此显得更高大、更完美,也更动人了。司马迁用冷峻的态度、平实的语言,却创造出了丰富的形象和深厚的意蕴,实在让人叹为观止,激赏不已。
  
  附:李 将 军 列 传
  
  □司马迁
  
  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时为将,逐得燕太子丹者也。故槐里,徙成纪。广家世世受射。孝文帝十四年,匈奴大入萧关,而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用善骑射,杀首虏多,为汉中郎。广从弟李蔡亦为郎,皆为武骑常侍,秩八百石。尝从行,有所冲陷折关及格猛兽,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及孝景初立,广为陇西都尉,徙为骑郎将。吴、楚军时,广为骁骑都尉,从太尉亚夫击吴、楚军,取旗,显功名昌邑下。以梁王授广将军印,还,赏不行。徙为上谷太守,匈奴日以合战。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曰:“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于是乃徙为上郡太守。后广转为边郡太守,徙上郡。尝为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太守,皆以力战为名。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贵人从广勒习兵击匈奴。中贵人将骑数十,纵,见匈奴三人,与战。三人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贵人走广。广曰:“是必射雕者也。”广乃遂从百骑往驰三人。三人亡马步行,行数十里。广令其骑张左右翼,而广身自射彼三人者,杀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缚之上马,望匈奴有数千骑,见广,以为诱骑,皆惊,上山陈。广之百骑皆大恐,欲驰还走。广曰:“吾去大军数十里,今如此以百骑走,匈奴追射我立尽。今我留,匈奴必以我为大军诱之,必不敢击我。”广令诸骑曰:“前!”前未到匈奴陈二里所,止,令曰:“皆下马解鞍!”其骑曰:“虏多且近,即有急,奈何?”广曰:“彼虏以我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坚其意。”于是胡骑遂不敢击。有白马将出护其兵,李广上马与十余骑奔射杀胡白马将,而复还至其骑中,解鞍,令士皆纵马卧。是时会暮,胡兵终怪之,不敢击。夜半时,胡兵亦以为汉有伏军于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李广乃归其大军。大军不知广所之,故弗从。
  居久之,孝景崩,武帝立,左右以为广名将也,于是广以上郡太守为未央卫尉,而程不识亦为长乐卫尉。程不识故与李广俱以边太守将军屯。及出击胡,而广行无部伍行陈,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刁斗以自卫,莫府省约文书籍事,然亦远斥候,未尝遇害。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击刁斗,士吏治军簿至明,军不得休息,然亦未尝遇害。不识曰:“李广军极简易,然虏猝犯之,无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乐,咸乐为之死。我军虽烦扰,然虏亦不得犯我。”是时汉边郡李广、程不识皆为名将,然匈奴畏李广之略,士卒亦多乐从李广而苦程不识。程不识孝景时以数直谏为太中大夫。为人廉,谨于文法。
  后汉以马邑城诱单于,使大军伏马邑旁谷,而广为骁骑将军领属护军将军。是时单于觉之,去,汉军皆无功。其后四岁,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匈奴兵多,破败广军,生得广。单于素闻广贤,令曰:“得李广必生致之!”胡骑得广,广时伤病,置广两马间,络而盛卧广。行十余里,广详死,睨其旁有一胡儿骑善马,广暂腾而上胡儿马,因推堕儿,取其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复得其余军,因引而入塞。匈奴捕者骑数百追之,广行取胡儿弓,射杀追骑,以故得脱。于是至汉,汉下广吏。吏当广所失亡多,为虏所生得,当斩,赎为庶人。
  顷之,家居数岁。广家与胡颍阴侯孙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居无何,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败韩将军,后韩将军徙右北平。于是天子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广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
  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
  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余年,家无余财,终不言家产事。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虽其子孙他人学者,莫能及广。广讷口少言,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射阔狭以饮。专以射为戏,竟死。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其射,见敌急,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用此,其将兵数困辱,其射猛兽亦为所伤云。
  居顷之,石建卒,于是上召广代建为郎中令。元朔六年,广复为后将军,从大将军军出定襄,击匈奴。诸将多中首虏率,以功为侯者,而广军无功。后二岁,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博望侯张骞将万骑与广俱,异道。行可数百里,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广军士皆恐,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敢独与数十骑驰,直贯胡骑,出其左右而还,告广曰:“胡虏易与耳。”军士乃安。广为圜陈外向,胡急击之,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汉矢且尽。广乃令士持满毋发,而广身自以大黄射其裨将,杀数人,胡虏益解。会日暮,吏士皆无人色,而广意气自如,益治军。军中自是服其勇也。明日,复力战,而博望侯军亦至,匈奴军乃解去。汉军罢,弗能追。是时广军几没,罢归。汉法,博望侯留迟后期,当死,赎为庶人。广军功自如,无赏。
  初,广之从弟李蔡与广俱事孝文帝。景帝时,蔡积功劳至二千石。孝武帝时,至代相。以元朔五年为轻车将军,从大将军击右贤王,有功中率,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中,代公孙弘为丞相,蔡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甚远,然广不得爵邑,官不过九卿,而蔡为列侯,位至三公。诸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广尝与望气王朔燕语,曰:“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朔曰:“将军自念,岂尝有所恨乎?”广曰:“吾尝为陇西守,羌尝反,吾诱而降,降者八百余人,吾诈而同日杀之。至今大恨独此耳。”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
  后二岁,大将军、骠骑将军大出击匈奴,广数自请行。天子以为老,弗许;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是岁,元狩四年也。广既从大将军青击匈奴,既出塞,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广并于右将军军,出东道。东道少回远,而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广自请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今乃一得当单于,臣愿居前,先死单于。”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而是时公孙敖新失侯,为中将军从大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广时知之,固自辞于大将军。大将军不听,令长史封书与广之莫府,曰:“急诣部,如书。”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意甚愠怒而就部,引兵与(下转第107页)
  (上接第75页) 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军亡导,或失道,后大将军。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遇前将军、右将军。广已见大将军,还入军。大将军使长史持糉糋遗广,因问广、食其失道状,青欲上书报天子军曲折。广未对,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至莫府,广谓其糎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
  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选自《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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