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天体的运动与情侣的分离

作者:吴 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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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世界诗歌史上,有太多的诗人描写过情侣的分离以及分离时的难舍难分的情景。而把情侣间的分离比作天体的运动和圆规的牵连,恐怕是属于以“巧智”取胜的英国玄学派诗歌的独特之处了。
  玄学派诗歌(Metaphysical school of poetry)作为一种文学倾向流行于十七世纪,但这个称呼最早是英国诗人德莱顿在一六九三年才提出来的。当时是含有贬义的,他认为以多恩为代表的一些诗人“好弄玄学……爱情诗本应言情,他却用哲学的微妙的思辩,把女性们的头脑弄糊涂了”1。十七世纪的约翰逊(Samuel Johnson)进一步作出评论,认为十七世纪“涌现出一批可以称之为玄学派诗人的作家”2,从而使这一术语广为流传。二十世纪的大师艾略特等人(他写过《玄学派诗人》著名论文)更是对该派诗歌大加赞赏。艾略特认为英国诗歌从多恩之后便日趋衰落,认为多恩诗歌智力和激情交融一体,是一种复合型的智性。3
  为了更好地赏析《别离辞:节哀》,我们得对英国玄学派诗歌主要的代表约翰·多恩(John Donne)的创作以及该诗的背景有所了解。出生于富商家庭的多恩早年受到天主教徒的教育,并入牛津大学学习。他一生经历曲折复杂。青年时代个性狂放,生活放荡,又野心勃勃,做了宫廷一位大臣的秘书之后,又在一六一年与大臣夫人的侄女私逃结婚,而被关进监狱。获释后,生活潦倒。但他仍不肯放弃仕途生涯,但最后不得不在教会中寻求出路,根据对他赏识的国王詹姆斯一世的意旨,在一六一五年改信国教,做了牧师,最后受命任伦敦圣保罗大教堂教长,直至逝世。投身宗教以后,他的生活和创作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以前过着放荡的生活,出入于剧场妓院,追求享受,寻求冒险,而到后期,则哀叹“过去浪费掉的叹息和眼泪”,把思想感情和炽热的爱转换到“神圣”的宗教事业上来。所以他早期的主要创作成就是爱情诗和讽刺诗,晚期的主要成就是宗教诗歌和布道文。正如他自己所宣称的那样:“我青年时代的情妇是诗歌,老年时代的妻室是神学。”
  《别离辞:节哀》便属于多恩早期的诗作。这首诗是一六一一年他随罗伯特·特鲁里爵士出使巴黎时,在临行前赠给他所爱女子的,据沃尔顿(Izaak Walton)所写的传记,此诗是赠给他的妻子安妮·多恩的(当时她正怀着第十个孩子,结果仍产一死胎)。
  如同他早期的一些爱情主题的诗歌一样,玄学的技巧在《别离辞:节哀》一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该诗不仅是多恩早期著名的作品,也是英国玄学派诗歌中的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在该诗中,多恩主要抒写了爱的发现和爱的拥有。该诗所着重强调的(或该诗的主题),是赞颂男女恋人之间的净化了的感情,认为他们之间的分离并不重要,甚至并不可能。
  这派诗歌最大的特色是“巧智”(wit),即能在异中见同、而且寓庄于谐的才智。诗歌中说理辩论多于抒情,明显无关的观念、思想、意象、典故等等常常糅合一体,构成“双重思维”。这种深层次的思维活动又与强烈情感(爱的激情、宗教激情)融为一体,从而使感情哲理化,思想知觉化。
  该诗分为九节,共三十六行。诗的第一节就采用了一个“玄学”的类比,给人造成一个强烈的知觉意象。这一节语气平和缓慢,整个场面完全是为了烘托第五行的融化(melt)一词。诗人告诉恋人,分离时不需要表现出夸张的悲哀,只需要静静的融化,他用死亡的比喻来说明,甚至连死亡也是极为微妙、难以觉察的,聚在旁边的观看的人也说不出最后一口气何时离去。乍一看,把真正的恋人的离别比作死别,确实显得悲痛,与诗人的本意不符,但这位玄学大师正是在这方面体现出自己的“怪才”,他使得“离别”这一意象几乎令人难以察觉,使得死亡成为一种回归宁静和圆满的精神意义上的“融化”。为了烘托这种“融化”,原诗中,诗人在这一节使用了“s”声音的重复以及“头韵”(alliteration),使人感觉到窃窃私语以及虚弱的呼吸,造成一种“融化”的音响效果。
  第二诗节中,为了突出分离的博大独特和不同凡响,多恩表现出了对创造新词的热爱。在词语的使用方面,多恩喜欢用自然意象的词语表达新意,甚至热衷于用自然意象来创造新词。他将“眼泪”和“洪涛”组合在一起,构成新词“泪浪”(tear-flood),将“叹息”和“风暴”组合在一起,构成新词“叹风”(sigh-tempest),还有inter-assured等等,都使诗句显得生动形象,同时也在“人体”与“天体”的类比方面,寻找到了“契合”,为以下的“天体的运动”作了恰当的铺陈。而七八两行中的“俗人”(laity)一词与“亵渎”(profanation)一起连用,更是暗比他们的爱情似宗教一般神圣,不同于凡夫俗子。
  该诗的第三节中以地面上的较小的然而有害的运动——“地动”(moving of the earth)和太空中更大的然而无害的运动——天体的“震动”(trepidation)进行对比。按照希腊天文学家托勒密的天动学的观点,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天体运行的轨道有九圈。而“trepidation”这类的天体的运动是指第九重天或第八重天的运行所发生的变化,这一运动被人们认为是无害的。诗人在此所强调的是,他们的分别不同于凡夫俗子,他把离别比作是庞大的天体的偏移,显得神秘、重大,但极为神圣,不为凡人所道。
  四五两节诗仍以宏大的宇宙天体为喻体,来强调“圣洁的爱”与“世俗的爱”之间的区别。第四节中的“世俗的”(sublunary)一词表层意思是“月下的”。因为在九圈的天体中,离地球最近的一圈为月球轨道,是第一重天。这一节诗表明:月下的凡夫俗子的爱是由感官组成的,而多恩歌颂的则是精神上的圣洁的爱,这是凡人所不能理解的。第五节进一步强调他们所具有的爱有别于人间凡人的爱,不是由感官组成,他们圣洁的爱提炼到了精美的程度,没有感官(眼、唇、手)的成分。
  自第六节起,可以看出这一派诗人为达到感情哲理化、思想知觉化的效果,在艺术上典型地采用了奇喻和悖论这两个艺术手段。
  奇喻(conceit)这一手法是文艺复兴和玄学派诗歌惯用的一种技巧,在艾略特等二十世纪现代主义诗人的创作中,也广为应用。它以机智见长,含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性质,赋予普通的意象以神奇的含义。如在多恩的这首《告别辞:节哀》的结尾部分,普通的圆规的意象赋予了多重的含义。以普通圆规的两脚那互相牵连的和分久必合的关系,奇妙地比喻了诗人离别妻子时分的复杂的心理。而悖论(paradox)是指表面上自相矛盾,而实质上却包含着真知灼见的陈述。
  在第六节中,引出的奇喻是黄金的延伸。诗人把他们的爱情比作黄金,不同于其他金属,不会在分离的过程中破裂,只会延伸,同时,这种黄金般的爱情也是洁净缥缈的(airy),而不是世俗的(sublunary)。
  最后三节又引出一个新的久负盛名的玄学派的奇喻:以圆规的两脚来比喻分离过程中的男女双方。这最后的三个诗节实际上分成了三个层次的寓意,第一次意思是说圆规的两脚是互相牵连的,来说明真实的分离实际上是不可能实现的;其次认为两脚分久必合,来说明分离只是暂时的;最后一层寓意是该诗中最为重要的“圆圈说”。在诗人看来,圆是完美的象征,在圆规画出圆圈的过程中,其起点就是终点。诗人认为,只要圆规的定脚坚定,另外一只脚才能画出完美的圆圈。这里,定脚象征着妇女的坚贞,而这种坚贞又赋予诗人力量来完成圆圈。这一玄学的比喻使得诗人对待妻子的充满着关切、担忧、劝诫等等复杂的心理体验和情绪都极为形象性地表现了出来。
  同时,结尾部分的“圆规画圈”这一意象与开始部分的“天体运动”的意象,虽然就物体形态而言是大小两个极端,但不仅从宏观和微观两个方面揭示了情侣分离的实质,而且“完美的圆圈”与“天体的运动”首尾相贯,更是突出了玄学派诗歌的技巧,并且喻指了诗人对完美的精神境界以及美好的人生历程的企盼。
  
  1王佐良等主编:《英国文学名篇选注》,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242页。
  2《现代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词典》,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60页。
  3T.S.Eliot:The Metaphysical Poets,in Selected Essays.(New York,1950),P241-250.
  
  附:别离辞:节哀
  
  [英]多恩
  
  正如德高人逝世很安然,
  对灵魂轻轻的说一声走,
  悲伤的朋友们聚在旁边,
  有的说断气了,有的说没有。
  
  让我们化了,一声也不作,
  泪浪也不翻,叹风也不兴;
  那是亵渎我们的欢乐——
  要是对俗人讲我们的爱情。
  
  地动会带来灾害和惊恐,
  人们估计它干什么,要怎样,
  可是那些天体的震动,
  虽然大得多,什么也不伤。
  
  世俗的男女彼此的相好,
  (他们的灵魂是官能)就最忌
  别离,因为那就会取消
  组成爱恋的那一套东西。
  
  我们被爱情提炼得纯净,
  自己都不知道存什么念头
  互相在心灵上得到了保证,
  再不愁碰不到眼睛、嘴和手。
  
  两个灵魂打成了一片,
  虽说我得走,却并不变成
  破裂,而只是向外伸延,
  像金子打到薄薄的一层。
  
  就还算两个吧,两个却这样
  和一副两脚规情况相同;
  你的灵魂是定脚,并不像
  移动,另一脚一移,它也动。
  
  虽然它一直是坐在中心,
  可是另一个去天涯海角,
  它就侧了身,倾听八垠;
  那一个一回家,它马上挺腰。
  
  你对我就会这样子,我一生
  像另外那一脚,得侧身打转;
  你坚定,我的圆圈才会准,
  我才会终结在开始的地点。
  
  (卞之琳译)
  (选自王佐良主编《英国诗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