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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死亡的美丽境界

作者:张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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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广袤的宇宙面前,人是那么渺小而无力,在无限流逝的时间面前,人的生命是那么短暂。人来自何方,去向何方?生命的目的是什么?人在宇宙间的根本处境是什么?短暂的生命中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痛苦、忧患、烦恼与焦虑,生命为什么而存在?生命意识就是由生命引发的关于人的存在问题的根本性思考。而死亡意识是生命意识之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显而易见,正视死亡,承认死亡的必然性和悲剧性,必然导致对死亡的本质以及死亡与生存关系的哲学探讨。哲学家叔本华认为,死真正地激起了哲学的灵感和冥想,“人类因为具备理性,必然产生对死亡的恐惧,由于对死亡的认识所带来的反省致使人类获得形而上学的见解,并由此得到一种慰藉。所有的宗教和哲学体系,主要针对这种目的而发,以帮助人们培养反省的理性,作为对死亡观念的解毒剂。”(《爱与生的痛苦》149页,中国和平出版社1986年版),死亡哲学的产生是基于人的死亡恐惧,而其目的则是为了冲淡死亡在人的头脑中的印痕,追寻与死亡相对的生存的意义。在这个世界上,人既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这样,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样,而知道的惟一一件事是人总有一天要死去。人的生命是一维的,不可重复的,人的存在是一种面向死亡的存在。尽管人不能确定自己将来何时死、怎样死,但是他能够确定自己总有一死。因此并不是人在苟延残喘时才意识到死,死亡的意识与生存形影相伴,人在生命中对死亡总有某种自觉不自觉的领悟。
  庄子首先认识的是生命的短暂:
  
  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蒥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堕其天帙,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知北游》)
  
  如果地球诞生的年龄以一年计算,那么现代人的出现仅仅是这一年的最后五分钟的事,五万年的现代人类历史相对于地球来说也竟如此短暂;个体生命则如同雨雪霏霏的冬夜由窗外飞进炉火明亮的室内稍作停留又飞向远方无边黑暗的麻雀,来去无踪,转瞬即逝。的确死亡意识不能不说是最根本的生命意识之一。
  然而,悲苦不是生命的全部,死亡什么时候来临并不重要,关键是人在死亡面前做什么,如何认识和面对死亡。
  庄子认为,世界万物在无限空间和无限时间中是变化流行的,人的生命正是万物的元素——气的变化的产物,生命无非是自然大化流行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而已。他说:“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至乐》)考察一个人的初始,本来就没有什么生命,连形体也没有,气也没有。生命产生的过程是:从什么也没有,到若有若无之间,再到气,再到形体,然后才有了生命。因此,生与死的变化,就像春夏秋冬四季的运行一样,纯属自然而然。人的生命取决于气的聚散,气的聚散纯属宇宙大化流行中的自然现象。那么,生命的出现与消失只不过也是大化流行中的自然现象而已。
  同时,气既然可以化而为人,自然也可以化而为物,此时化而为人,彼时亦可化而为物。人与大自然的万物皆由气的变化而产生,因此,从根本上看就是同一的、平等的。人没有理由为自己的化而为人便去鄙视万物,也不必喜生而怨死。
  生命的存在除了时间定位外,还有空间的定位。《秋水》载:秋天黄河涨大水,河伯自以为天下的大美都在他那里了。后来海若带他去看大海,才知道自己的狭隘。海若开导说:我自以为从天地那里具有了形体,从阴阳那里禀受了生气,我在天地之间,‘犹小石之在大山也’,只存在自以为小的念头,又怎么会自满呢?海若接着说:“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不似?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薒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毫末之在马体乎?”(《秋水》) 在此,庄子打开了一个无比广阔的空间系统,也打开了狭小的眼睛和封闭的心房,使思想的视野得以充分舒展,使人类的心胸为之开阔。使人类从自多、自大、自高、自傲的封闭陋室中走出来,放眼量,透过现象界和形器界的重重界限,从宇宙的大规模上来确定个体生命在自然界中的空间地位。
  庄子认为,人是“气”的一种存在形式,“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秋水》);同时人又是自然界的万物之一,所谓“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秋水》)。因此,死亡是人生第一位的,是最终无法跨越的界限:“一受其成形,不忘(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絍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之大哀乎!”(《齐物论》)庄子清醒地认识到,人的存在形式终将泯灭,这是人生不可逆转的大限。由于大限的必然到来,人们表现出深切的悲哀,这是对生的眷恋。庄子同时极其强烈地表现出要从这种大限中、这种人生的根本困境中超脱出来的意向。
  而对死亡的必然,产生恐惧与悲哀也是毫无用处的,不如正确地面对和接纳这与生俱来的最后结局。于是庄子对死亡采用了超越的态度。首先,庄子承认死亡是一种非人力所能干预的必然性,这便是命。“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大宗师》)“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德充符》)庄子因此获得了精神超越的意向,他要超越死生的界限,“以死生为一条”(《德充符》),“死生存亡之一体”(《大宗师》)。除了对死亡的精神超越之外,庄子的齐生死还有以生命的短暂、渺小和可笑,来与造化生命的永恒宇宙开玩笑。在先秦的哲学家中,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庄子对人的生命在本原意义上的卑微的体验。《大宗师》篇有一段关于“安命”的寓言: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其心闲而无事,??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汝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庄子在这一段文字中表现了齐一生死,安命不争的思想。同时进一层考究便会发现,庄子同时借子舆的病变,曲折表达另外一层含义。那就是对生命卑微的深切慨叹。人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万物的灵长,也就是一个普通的生物。不仅如此,这个生物还完全无力把握自己。造化主宰着人的命运。然而,造化并不是一个有意志的主宰者,它就是宇宙之中无情盲目的力量。然而,这个造化对个体生命而言却是不可抗拒的。人的生命在宇宙背景之中是无根的,他随时可能被轻易地消灭。人尽管不可能左臂变成鸡、右臂变成弹,整个人变成鼠肝虫臂,这当然是夸张,但庄子的夸张表现,正表明了庄子对生命卑微的戏谑精神。
  庄子把死亡看做人生全部过程的一环,并要求人们不要因死亡而悲伤。请看《养生主》末尾庄子的一段高论: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至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在死亡面前,要顺应自然。应时而生,应时而去,安时处顺,不要让哀乐的情绪侵入心中。对人的物质生命而言,死亡是终结,而人的精神生命却会延续。
  庄子认为只有道是永恒的,而死亡是不可逆转的自然规律,因此人们也不该厌恶死亡,“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大宗师》)死和生一样,是必然的和不可避免的,就像永远有黑夜和白天一样,是不可逆转的自然规律,这是人力所不能干预的,这都是物理的实情。人们应该坦然地接受这一切:“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宗师》)庄子还用形象的比喻来说明,人从无开始,到生命的形成,再到终结,本是一体的,这就是生命的过程:“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大宗师》)与传统的在死亡面前悲伤不已的态度相反,庄子认为顺应自然、认识死亡的必然的超然死亡观才是值得崇尚的。《大宗师》记载孟孙才的母亲死了,他哭泣没有眼泪,心中不悲戚,居丧不哀痛。然而,孟孙才却以善处丧而闻名鲁国。庄子借孔子之口说:
  
  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孰先,不知孰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耗精。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非吾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孟孙才之所以不悲痛,是因为混一生死,听任自然的安排而不让哀乐破坏内心的平衡,在外界的变化面前不让心神损伤,因为对这种变化人是无能为力的,既然如此,悲伤也是徒然的。《至乐》记载庄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去吊丧,看到庄子正蹲坐着,敲着盆子唱歌。惠子说,和妻子相住一起,为你生儿育女,现在老而身死,不哭也够了,还要敲着盆子唱歌,这岂不太过分了吗?庄子说,不是这样,当她刚死的时候,我怎能不哀伤呢?可是观察她起初本来是没有生命的,不仅没有生命,而且还没有形体,不仅没有形体而且还没有气息。在若有若无之间,变而成气,气变而成形,形变而成生命,现在又变而为死,这样生来死往的变化就好像春夏秋冬四季的运行一样。人家静静地安息在天地之间,而我还在啼啼哭哭,我以为这样是不通达生命的道理,所以才不哭。正因为对生与死有如此透彻的领悟,才超越了死亡的悲哀。“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知北游》)
  庄子还用超常的浪漫思维,对死后的冷寂境界进行了审美化的夸张,目的是让人们真正能摆脱死亡的恐惧。《至乐》记载庄子到了楚国,看见一个骷髅,空枯成形,他就用马鞭敲敲,问说,先生是因为贪生背理,以至于死的吗?还是国家败亡,遭到斧钺的砍杀,而死于战乱的吗?你是做了不善的行为,玷辱父母羞见妻儿而自杀的吗?你是冻饿的灾患而致于死的吗?你是年寿尽了而自然死亡的吗?这样说完了话,就拿着骷髅,当着枕头睡觉。半夜里,庄子梦见骷髅向他说,你的谈话好像辩士。看你所说,都是生人的累患,死了就没有这些忧患。你要听听死人的情形吗?庄子说,好。骷髅说,死了,上面没有君主,下面没有臣子。也没有四季的冷冻热晒,从容自得和天地共长久,虽是国王的快乐,也不能超过。庄子不相信,就说,我让掌管生命的神灵恢复你的形体,还给你骨肉肌肤,把你送回到父母妻子故乡的朋友那里,你愿意吗?骷髅听了眉目之间露出忧愁的样子说,我怎能抛弃国王般的快乐而回到人间的劳苦呢!人世间的生存环境比不上死后的快乐境界。这是庄子幻想的杰作。
  庄子以天才的智慧,第一次照亮了死亡这个神秘的、 幽冥的世界,他把人类生命的存在时间予以无限扩展,使生命不但存在于这个“有”的世界,还存在于“无”的世界。要求人们超越生存与死亡的悲哀。这种生死观,使 生命过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