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读朱彝尊《桂殿秋》

作者:蔡 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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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彝尊,字锡鬯,号竹诧,又号金风亭长。他博通经史,诗词并长,是《词综》的编纂者,又为清初三大词派之一的浙西派的代表。谭献说:“锡鬯、其年(陈维崧字)出,而本朝词派始成”,“锡鬯情深,其年笔重,固后人所难到。”(《箧中词》二)
  《桂殿秋》是朱彝尊的代表作。况周颐的《蕙风词话》将其列为当朝第一。词云:
  思往事,渡江干,青娥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寥寥四句,二十七个字,勾画了一个凄婉场景,讲述了一段动人故事,抒发了一腔不舍痴情,揭示了一种无奈人生。
  朱彝尊与其妻妹冯寿常相恋,曾以一首排律《风怀二百韵》记叙他们的爱情故事。诗歌结集时,别人劝他删去此诗,他表示,宁作名教罪人,也决不删此诗。他还以冯寿常的字“静志”作为自己诗话和词集之名。一部《静志居琴趣》,多是以静志为对象的情词。冒广生云:“其实《静志居琴趣》一卷,皆《风怀》注脚也。”(《小三吾亭词话》)《桂殿秋》则是其中最出色的一首。
  “思往事”,是时间;“渡江干”,是地点。“青娥低映越山看”,像一幅特写,把那种神往之情,痴迷之情,不舍之情刻画得惟妙惟肖,同时,也隐约显露了他们那特殊的恋情和特定的处境。这是全词情绪的高峰。“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既有现实的白描,又有心理感受的流泻。寒意来自秋风秋雨,来自“小簟轻衾”,更来自人的内心。热恋情怀融进了对人生的咀嚼和况味,情绪也由浓烈转入清空。全词有情有境,更是有意有旨。
  《桂殿秋》的内涵远不止于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它在更广更深的层面上,揭示了人生际遇中的某种现实:尽管人们置身于相同或相近的境遇,面对着同样的秋风秋雨,却往往无法援手,无以为助;尽管相互间心存系念,心存爱意,甚至“共眠一舸”,但从根本上讲,或者说在人生的根本问题上,每个人都只能孤立地面对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现实、自己的命运,谁也帮不了谁,只能是“小簟轻衾各自寒”。
  悲哀还远不止于此。人们脚踏同一个地球,头顶同一片蓝天,经历同样的生老病死,面对同样的一?黄土,却不仅无法援手,甚至也无法做到真正的理解和沟通。人不可能孤立地生存。作为社会动物,相互间的交往、沟通和爱是人的本能需求。正因如此,上帝才把博爱作为自己高扬的旗帜。然而,每一个人又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他们可以相互吸引、相互接近,可以有宽容、理解、亲密、爱情,但是,任何两个人的世界都不可能真正地融为一体,任何两个心灵都不可能达到完全的和谐、理解和沟通。所以,金风亭长虽有宁作名教罪人的痴情与果绝,却也难免“小簟轻衾各自寒”的寂寞和悲哀。
  看来,如同人以五尺之躯的有形个体却要追求无限,以不满百年的短暂生命却要追求永恒,以令上帝发笑的认识能力(西人有言: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却要穷究真理,以区区天地过客却要寻求生命的终极意义一样,对心灵沟通的执著也是人生中的又一个二律背反。至此,我不禁想起了那首让张承志感慨涕下的草原古歌《黑骏马》:骑着黑骏马的青年在茫茫草原上寻找他的妹妹(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在远古,妹妹曾经也是情人),骑手走过了哈莱的井,走过了艾勒的帐篷,向放羊人打听音讯,向牧牛人询问消息,最后,在长满青灰色艾可草的山梁上见到了心上人的影子,然而,“黑骏马昂首飞奔哟,跑上那山梁,那熟识的绰约身影哟,却不是她!”古歌“用‘不是’这个平淡无奇的单词,以千钧之力结束了循环不已的悬念,铸成了无穷的感伤意境和古朴的悲剧的美”(张承志同名小说《黑骏马》)。可那“不是”的恐怕并不一定实指有形的“她”,而更多是有关精神相通心灵契合的追求和理想;那周而复始、低徊无尽的悲怆节拍所营造的也不仅仅是一个有关爱情的悲剧性情境,它传达出了一种远为深广的人生体悟。至此,我不禁还想起了陈子昂那使灵魂落泪的千古绝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一方面是古人无缘见,来者无法见,天地悠悠,时间和空间的无限,一方面是个体生命的短暂和渺小,茕茕孑立,孤立无援。面对这生之大孤独、大悲哀、大痛苦,怎能不“怆然而涕下”!
  然而,知其不可为而为乃人之本性。尽管绝对真理只是人的理性的虚拟性预设,人们却要通过相对真理的积累和修正,不屈不挠地向着绝对真理逼近;尽管终极意义只是人的意志的虚拟性预设,人们却决不肯停止对人生终极意义的不懈扣问;尽管心心相印只是人的情感的一厢情愿的虚拟性预设,人们也决不会放弃对理解、沟通和对爱的向往与追求。金风亭长虽无以突破“小簟轻衾各自寒”的人生困境,却始终不改“宁作名教罪人”的一往深情。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无助的挣扎,无望的追求,也正是人之为人的标示;人们只有在追求的过程之中,才能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
  卡缪说,“失去希望,并不意味着失望”。尽管一切有关绝对、终极、完满的观念都不过是人类理性的虚设,但毕竟正是通过对绝对、终极、完满的不懈追求,人类才得以不断进步,社会才得以日益发展。也正因如此,鲁迅的“在命运的迎头痛击下头破血流,但决不回头”才能如此地撼人心魄;西绪福斯的挑战命运和浮士德的永不言败才能在人类史上具有了永久的魅力。
  李符说朱彝尊的词是“托旨遥深”。叶嘉莹先生在一篇词论中特别提到《桂殿秋》,并说:“一些优秀的好词,它内涵的丰富潜能可以使读者把那种个人世界感情的本质推广到世间人类的共同感情,使之产生某种更深远的哲理性的感发和联想。从而做出更为深广和更为超妙的诠释,而这也正是小词所独具的一种美感特质。”尽管前述的理解并不一定出自作者创作时的自觉,但这种理解无疑又是包含在文本及“人本”之内的潜在意蕴。文学作品的最后完成,在于在读者心中引起的感发和呼应。文学史上一句“说不尽的莎士比亚”道尽了莎翁无可争议的地位和贡献。潜在意蕴的丰富与深刻,也正显示了《桂殿秋》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