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道德距离与审美距离

作者:王力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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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年来,南朝宫体诗成为中国古代诗歌研究中的一个热点,不少论者从不同层面和角度对南朝宫体诗进行重新分析、探讨,试图作出更为合理的解读与诠释。其中“距离说”不失为一种颇有启发性的探讨途径,如Paul F.Rouzer指出:“(南朝宫体诗)在诗人与描写对象之间制造了一个审美距离(aesthetic distance),使诗人可以纵情享受性爱的快感,而又不会干下情欲失控——真实生活的情欲和语言表达的情欲失控——的傻事。”1“这种方式在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中便已得到体现,在此赋中,当诗人精心地描绘美女时,就宣明了他对女性魅力的自我制约。毋庸置疑,宋玉的赋是宫体诗色情描写的主要源头。更广泛地说,其影响还形成了汉赋赞美肉欲快感而又在结尾加以抨击,以及赋作家和宫体诗人皆热衷于物象描写的传统。”2Rouzer大体分析了南朝宫体诗中“审美距离”的制造及其渊源,但他没有辨明二者的不同——南朝宫体诗的“距离感”基本不露痕迹,而宋玉赋的“距离感”则借助“礼防”的明示。另外,他所强调的只是道德上的安全距离感(尽管他用了“审美的”字眼),其实,在南朝宫体诗中,这种距离感,不仅表现为道德上的安全距离感,还更主要是表现为艺术上的审美距离感,从而使宫体诗在内容上不致于沦落至淫荡无度的深渊,在艺术形式上则获得较为“纯净”的审美娱乐感受。且以萧纲两首宫体诗为例分析:
  
  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
  攀钓落绮障,插捩举琵琶。
  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
  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
  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
  (《咏内人昼眠》)
  
  娈童娇丽质,践董复超瑕。
  羽帐晨香满,珠帘夕漏赊。
  翠被含鸳色,雕床镂象牙。
  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
  袖裁连璧锦,笺织细种花。
  揽裤轻红出,回头双鬓斜。
  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
  怀猜非后钓,密爱似前车。
  足使燕姬妒,弥令郑女嗟。
  (《娈童》)
  
  这两首诗可称得上是久负恶名的宫体诗代表作,直到今天,还被人严厉地批评为“淫靡笔墨”、“纯粹用一双色情眼光来观察现实生活”、“污秽的同性恋描写,真是不堪入目”3。这显然是侧重于道德标准的评价。那么,在艺术上,这两首诗是否也一无是处呢?
  先看《咏内人昼眠》。该诗前八句细腻地描绘了一幅美人昼眠图:梦绽娇靥、鬟压落花、席印玉腕、汗浸红纱,可谓活色生香,艳光逼人,极富感观刺激性甚至是欲望挑逗性。但最后却再来两句表白:“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很显然,作者想用这表白造成一种道德上的安全距离——我并非玩倡,而是在伴守我“内人”。某些试图为南朝宫体诗平反的论者,正是据此称道:“不离不弃,常共厮守,又是何等的情专!”4其实,我们不必要煞费心机地强调作者“情专”,诗中的女性是“内人”还是“倡家”并不重要。平心而论,作者的表现重心并不在“情”,而在女性的外在形态美。诗中的女性也并没有呈现出鲜明的情感生命与独特个性,只不过是作为一种极富感官美的客观存在。诗末二句虽然也造成一种道德上的安全距离感,但在艺术表现上,却是多余的“蛇足”之笔。因为前八句对女色的细腻描绘,已构成独立自足的客观审美造型,从而形成一种艺术上的审美距离感。也就是说,诗中的女性描写,一方面以其活色生香、艳光逼人而产生某种感官刺激性和挑逗性;一方面又以其局限于外在形态的客观性,而产生一种空间距离感与绝缘感,使诗中女色的诱惑得以缓弛。这就是该诗——也是一般宫体诗的美感张力所在。
  再看《娈童》诗。作者欣赏、玩弄男色的生活态度确实是丑的、“不堪入目”的。但是,如果隐去“男色”的生活背景,我们能说这首诗的艺术表现不美吗?姣姝的容貌,华丽的服饰,回首鬓斜的倩影,懒眼含笑的媚态,玉手攀花的妍姿,再衬以羽帐、珠帘、翠被、雕床的环境气氛,难道不是美的表现?平心而论,“色”(无论是“男色”或“女色”)本身并不是淫秽的,只有将它置于淫秽的情境(或语境——就文学而言)中才会发生“淫秽”的质变;相反,从一般意义上说,“色”是事物美的外观,正如P.F.Rouzer所说:“在一个受限制的语境中,色可以指涉性的欲望(sexual passion);在宽泛的意识中,色可归之于激发美感(sensuous)的事物外观。”5《娈童》诗的情境(语境)很难说是淫秽的,诗中的“男色”亦不应指涉性的欲望,而应该是相反——给人以美的感受。老实说,如果该诗的描写对象是女色,人们的抗拒心理绝不会那么强烈。偏偏作者表现的是男色美,这对今天的读者(尤其是东方人),确实是难以接受的。近年来众多对宫体诗作重新评价的论者,仍然未敢涉及这类表现男色美的作品。但是,南朝宫体诗作者的观念,决定于当时的时代及他们的地位。自魏晋以来,不仅欣赏女性美色已成为时代风气:“目之所欲见者美色。”(《列子·扬朱》)“人情莫不爱红颜薄姿、轻体柔身。”(《抱朴子·辨问》)“娥眉岂同貌,而俱动于魄。”(江淹《杂诗三十首序》)就连男性本身也以女性美的装扮与表现为时尚:“资质端妍,衣服鲜丽”,(《宋书·徐湛之传》)“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颜氏家训·勉学》)。而在宫体诗人眼中,男色与女色都一样是美的物体,他们并不在乎这物体的性别,只是欣赏其外在形态美。如果用道德标准来要求,宫体诗人对女色与男色的态度都应该同样受批评;如果用艺术的标准来衡量,也不应该厚此薄彼。《娈童》诗的男色,跟《咏内人昼眠》诗的女色一样,都是一种美的客观存在,作者并没有给他们注入情感的生命,只是对他们作一种纯客观的欣赏与审美,只是以他们作为表现美的媒体而创作出一种平面的图画美。从萧纲的《咏美人看画》诗,我们能更清楚地了解南朝宫体诗人对图画美的追求:
  
  殿上图神女,宫里出佳人。
  可怜俱是画,谁能辨伪真?
  分明净眉眼,一种细腰身。
  所可持为异,长有好精神。
  
  宫中的“佳人”与图中的“神女”,都十分可爱(“可怜”),却“俱是画”!二者都是美的物体,难分彼此,“谁能辨伪真”!宫体诗人正是站在画外画的距离,把画外的“佳人”与画中的“神女”等同视之,都作为一样美的物体,加以欣赏与玩味,于是,宫中佳人的表现,也只能产生出一种图画式的纯视觉美感。Kang-i Sun Chang曾中肯地论述:“对于萧纲来说,诗歌是为艺术而艺术,并非为生活而艺术,他确信诗歌的功能是为了体现诗歌自身赖以生存的美学特质,这种观点就是要在诗中细致地展现一种绘画美。”通过对《咏美人看画》的分析,Kang-i进一步指出:“诗中的一切,旨在精切地描绘美的外观,创造一种矫揉造作的超然艺术……萧纲相信,绘画美体现了艺术的永恒价值,而现实生活中的美女存在只是昙花一现。”6
  从今天的道德观念角度看,萧纲等宫体诗人只注重男女主人公之“色”,而漠视他们的独立人格与情感,无疑是应该严厉批判的。但我们也应该冷静地承认两点:一、宫体诗人的这种观念,是他们所处时代及地位决定的,合乎封建社会规范的现实存在。我们可以批判他们,却不能苛求他们;二、在对这类诗做艺术和美学探讨分析时,不宜以道德的标准取代艺术的标准。就艺术表现而言,上引二诗无疑是美的,这种美,不是内在的道德美、精神美,而是外在的形象美、画面美。7从艺术审美的角度看,宫体诗人抽去了描写对象的情感生命,只把他们当做一个纯客观的物件来观赏,反而能更注目对象的外在感官美。因此,他们的创作,只是刻意追求描写对象的外在美感造型,从而呈现出无情感生命流动,却极具形态美、感官美的画面。也就是说,萧纲等南朝宫体诗人在创作时,更多注意的是审美的距离而非道德的距离,通过审美的距离,观察、选择以及营造独具形态美与感官美的画面,以达到宫体诗唯美的创作目的。
  
  1、2、5、“Watching the Voyeurs:Palace Poetry and the Yuefu of Wen Tingyun”,Chinese 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Sponsoring Institutions:Indiana University,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Washington University),Vol.11,(Dec.,1989),P18.
  3钟优民《中国诗歌史》[魏晋南北朝],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页345。
  4刘启云《活色天香情意真·莫将“侧艳”贬词人》,见武汉《江汉论坛》1989,9,P75
  6Kang-i Sun Chang,Six Dynasties Poetry(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6),P156
  7此外,还具有声律美、语言美。这二者是宫体诗普遍的艺术特征,同时也是南朝诗的共同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