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旧诗和新诗

作者:黄维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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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头时见子初成。
  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
  ——韩愈:《榴花》
  
  著名的唐代诗人韩愈,曾为文坛祭酒,对有才华的后辈的欣赏和提携,就像对前贤的称美一样,往往不遗余力。有才华有表现的人,如果得不到赏识,韩愈会非常难过。他的咏榴花一诗,表达的正是这样的心情。五月榴花如火,明艳照人,这正是石榴树一年中最光辉最璀璨的时期。可惜这些石榴树偏偏生长在荒僻、不受人注意的地方,而非车水马龙、游人争到之处。火焰一般红艳的榴花,就在孤独抑郁之中谢落,结束了生命。
  读韩愈这首诗,我们体会到诗人对怀才不遇者的叹息:“可怜”二字,直截了当地道出了诗人的意见。另一位唐代名诗人李商隐,其《贾生》一诗,也具有相似的主题: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才高识卓的贾谊,于放逐中被汉文帝召回京师。(贾谊被接见时,汉文帝刚举行过祭祀,坐在宣室——汉朝未央宫前殿正室)贾谊以为从此可获重用,施展抱负了。殊不知汉文帝向他请教的,竟是鬼神迷信的事,而不是经邦济世有益苍生的问题。贾谊的失望痛苦,可想而知。诗人李商隐,用“可怜”二字,表示对贾谊怀才不遇的同情。
  上面这两首七言绝句,每一首第三句的开端,都用了“可怜”二字,此二字又在诗意上具有转折咏叹的功能。下面二诗也如此: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陈陶《陇西行》
  
  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
  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
  ——李贺《南园》之一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说:“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以上四首诗中,“可怜”二字的位置和功用,固定了,模式化了,正是一个习套。除了这四首之外,还有很多其他例子,可以举出来,以说明这个习套如何深入诗心。
  韩愈诗的“五月榴花”,说的自然是农历五月。从农历五月,我们想起公历五月,想起五四运动,想起新文化的健将胡适。一九一九年胡适在《谈新诗》一长文中,对旧体诗持一笔抹杀的态度:
  近年的新诗运动可算得是一种“诗体的大解放”。因为有了这一层诗体的解放,所以丰富的材料、精密的观察、高深的理想、复杂的感情,方才能跑到诗里去。五七言八句的律诗决不能容丰富的材料,二十八字的绝句决不能写精密的观察,长短一定的七言五言决不能委婉达出高深的理想与复杂的感情。
  胡适一连用了三个“决不能”,态度决绝,非常偏激;他和当时很多知识分子一样,“破旧立新”之心太切,以致有欠客观持平。旧体诗当然可以容纳“丰富的材料、精密的观察、高深的理想、复杂的感情”,否则,我们今天阅读、研究旧体诗,还有什么意思?旧体诗除了可以容纳上述种种之外,它音韵铿锵,易诵易记,恐怕更是五四以来的新诗所比不上的。
  然则为什么又要新诗呢?旧体诗的格律甚严,对诗人构成了束缚;凑韵、凑字等等流弊,即由此而成。旧体诗讲究诗藻:粗俗的字不能入诗,甚至没有来历的字,也不能入诗;这也限制了诗人的创造。至于“可怜”这类字眼所形成的套语(formulaic language),无意中也使诗人产生“代入公式可也”的心理——一种偷懒的心理。这就是王国维所说的习套了。诗讲究创造,“代入公式”当然是创造的大敌。新诗比旧诗提供了创造的更有利条件:用现代的词汇,用新尝试的形式。尽管我们仍然爱戴李白、杜甫、苏轼,我们应该支持胡适、闻一多及其追随者的新作为。
  在榴花照眼的五月,在五四运动的五月,我对旧诗和新诗,有这样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