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古朦胧与今朦胧

作者:黄维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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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李商隐:《无题》
  
  明清以来,为李商隐诗作注释的人很多,各家面对他那些隐晦难懂的作品,解说纷纭,往往莫衷一是。《无题》之“来是空言去绝踪”一首,就是例子。本诗第一句所说的“来”,究竟谁来?“去”,谁去?第四句说“书被催成”,究竟被谁催成?第三句的“啼难唤”,到底作何解释?第五句的“金翡翠”,到底指绣着金翡翠鸟的衾被(冯浩、喻守真、金性尧等主之),还是绣着金翡翠鸟的帷帐(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李商隐诗选》的编注者主之)?第六句的“绣芙蓉”,到底指绣着芙蓉花的帐子(金性尧主之),还是绣着芙蓉花的褥(冯浩、上引《李商隐诗选》编注者主之?)至于第七句的刘郎,究竟指汉武帝刘彻呢,还是东汉时入山采药遇女的刘晨?如果我们把字句上一个个问题列出来,简直就是一篇小小的“天问”了。恍兮惚兮、混兮沌兮的字句问题这样多,整篇《无题》的主旨,当然隐晦朦胧了。
  清人冯浩以为此诗怨恨令狐?之不省陈情,“首二句谓?来相见,仅有空言,去则更绝踪矣”。李商隐一生,和令狐楚、令狐?父子的恩恩怨怨,纠结不清。不少注释家都就此恩怨来解说他的诗。冯浩之外,近人张采田也有类似的诠释。张氏说:此诗“记子直(令狐?)来谒,匆匆竟去之事。‘蜡照’二句,去后寂寞景况。结言子直位望,已恨悬隔,今则缘方一面,已隔三生,所谓‘水去云回’之恨也”。冯和张都反对此诗为艳体(即爱情诗)的说法。不过,现代的学者,认为冯、张的见解颇失穿凿,大多把它视作爱情诗。以下略述一些现代的解释。
  上述《李商隐诗选》的编注者说:“这首无题诗写思念的女子远隔天涯,会合无缘,只能托之虚幻的梦境和梦醒后的追思。”喻守真、刘若愚也有类似见解。
  金性尧在《唐诗三百首新注》中则谓:“这诗假定为男女远别后的思念之作,诗中的主人,也假定为女方。”
  换言之,《李商隐诗选》的编注者认为此诗的说话人(speaker)是男子,金性尧则认为是女子。到底是阴差呢?还是阳错呢?这首暧昧(ambiguous)的诗,所写的真是暧昧的男女关系?上面我所介绍的种种解说,是从我手边的资料得来的。如果向图书馆搜索,我相信可能觅到其他的意见。在刚才介绍的说法中,我比较倾向于喻守真和刘若愚的。下面即根据喻、刘二氏的分析,尝试把这首《无题》译成语体:
  你说要来,却是空言;一去,就沓无影踪。
  月光斜照在楼上,钟已敲过五更了。
  我梦到长远的别离,要哭,却呼不出声音。
  信被催促着写成,下笔时墨还没有浓哩!
  蜡烛的光,笼罩了半边绣着金翡翠的衾被,
  麝香微微透过绣着芙蓉的帐子。
  唉,刘郎已经怨恨和蓬山隔得这么远,
  何况,你和我遥遥隔着蓬山一万重!
  在上面的语译中,刘郎到底是刘彻还是刘晨,仍然没有点明;“你”是男还是女,仍然任其暧昧。所以,语译后仍然颇为朦胧、隐晦。
  李商隐的诗,朦胧、隐晦了一千多年,其魅力风韵至今犹在。就以这首《无题》而言,它浓丽精工,写情神秘幽怨,很能拨动读者的心弦。反观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一些晦涩的现代派新诗,如洛夫的《石室之死亡》、杨牧的《北斗行》,除了若干现代诗研究者外,却少人问津。这类晦涩的现代派新诗,姑勿论其成败功过如何,我认为,它们吓跑读者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篇幅太长了(《石》《北》二诗,都长达数百行)。这类作品大多意象繁富而跳跃,语言奇巧而浓缩,这类诗不但考验读者的学养和悟性,还考验耐性。面对它们而不能终篇的读者,常有“幸迷途其未远”而毅然回头的感叹。我认为,明朗而耐读的新诗,不嫌其长;晦涩而难读的新诗,就应力求其短了(譬如说,不超过二十行)。短的话,读者的注意力容易集中,且可以反复咀嚼;如果晦涩而合情理,浓缩而自有天地,则读者于认真读诵之后,必有所获,必有所悟,必有喜悦。诗篇争取得读者,诗人乃高奏凯歌。李商隐的《无题》诸诗,几乎篇篇隐晦朦胧,但因为只得数十字,读者一遍两遍三遍地玩览品味,并不觉得是苦事。八十年代,大陆诗人舒婷、顾城、北岛的作品,被称为“朦胧诗”。一来这些诗并不怎样隐晦,有些简直非常明朗;二来这些诗大多不长,有很多都在十行以内,所以,读这些小巫式的“准朦胧诗”或“假朦胧诗”,以及读《石》《北》那类大巫式的“真朦胧诗”,感受是很不同的。
  李商隐的“古朦胧诗”,在消极一面来说,因为篇幅短,所以不会吓坏人,在积极一面而言,则音韵铿锵、对仗精美,读者觉得只欣赏这些声色之娱,已“值回票价了”。音韵和对仗之美,自然是很多新诗所不讲究的。读李商隐的朦胧诗,我们还可以用摘句的方法:本文所析《无题》的“书被催成墨未浓”“更隔蓬山一万重”等句,其他《无题》诗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等等,都非常精警,我们即使得句忘篇,收获仍是很大的。
  不论古今,朦胧实为诗之一体。这篇文章试论古朦胧诗与今朦胧诗之异,希望今人有所启发,并取古朦胧诗之“短”,而折今朦胧诗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