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听来的诗
作者:黄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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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夜行秋水广,秋风满帆不摇桨。
荒田寂寂无人声,水边跳鱼翻水响。
河边守罾茅作屋,罾头月明人夜宿。
船中客觉天未明,谁家鞭牛登陇声。
——张耒:《海州道中》
诗、画、音乐三种艺术,孰高孰低,迄今仍没有定论:喜欢诗的,会把杜甫、但丁、莎士比亚奉若神明;笃好画的,会把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伦勃朗列为至尊;偏嗜音乐的呢,则会把诗人和画家统统赶到一旁,把艺坛最高一排的坐位留给贝多芬、巴赫、莫扎特、瓦格纳。
诗人、画家、音乐家的高下虽然言人人殊,有一个事实却谁也不会否认:在声音的世界里,画家无技可施;在光影的领域内,音乐家无雅可奏;至于诗人,无论在声音还是光影里都不愁无用武之地。上帝创世时如果忘了造光,我们就不会有画家;如果他忘了造万籁,我们就不会有音乐家。诗人的生命却没有那么脆弱:上帝忘了造光影,诗人就写万籁;上帝忘了造万籁,诗人就写光影;如果上帝善忘,光影、万籁都没有造,诗人就写触觉、味觉和嗅觉经验,或者写感情,写思想。猫有九命,诗人至少有七命。
读了北宋张耒的《海州道中》,这种感觉尤其强烈。作者所写是夜航经验。黑暗中,许多景物已经看不见,并非画家所能描摹。全诗除了一、二、五、六几句可以用丹青绘就,用视觉捕捉,其余各句都要用听觉去擒拿。第一句辽阔的境界中,“孤舟”和“秋水广”并列,小者益小,而大者越大;“夜行”二字给诗境增添了寂静,把读者带进了听觉经验的世界。第二句中,“秋风满帆”虽然可以用视觉感觉,但“秋风”吹“帆”却要用耳朵去听。至于下半句的“不摇桨”,听觉效果比视觉效果更强;读了“不摇桨”三字,我们的脑中固然会出现众桨的形象,但众桨不动时的寂静,在这里却比桨的形象重要。到了第三句,读者身历的已完全是听觉经验;画家真是无能为力了。第四句的鱼,在夜静中一跃,声音和寂静的对照鲜明,诗中的听觉经验更加具体,足以和苏东坡的“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永遇乐》)比肩。五、六两句所写,虽然是眼中景物,但由于这些景物(“河边”、捕鱼的“罾”、“茅屋”、“月明”)太静了,除了视觉效果还有听觉效果。到了第八句,乘船的人醒来,天仍未亮,却听见农人鞭牛登上田岸。三、四、五、六句所写之景已朴素可喜,这句更是神来之笔:朴素率真,兼而有之,不但在结构上和前面呼应,把读者从黑夜带入昧爽,而且还把静境点化为动境,唤起盎然的朝气。渊明再生,恐怕也不能过此。
优秀的诗人都能善用感官;视觉囿于环境,未能大展所长时,他会尽量发挥听觉或其他感官的功能。张耒夜航,黑暗中可供观赏之景不多,于是侧耳谛听,终于听出了一首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