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中年人的诗

作者:黄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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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杜甫:《江南逢李龟年》
  几年前,一位教英国文学的同事对我说:“三十岁以上的人才有资格读莎士比亚。”据他的看法,三十岁以下的人阅历未深,不能领悟莎氏的妙理。
  这位同事的论调,我并不完全赞成;进入莎翁国境的合法年龄,我认为不妨定得低些。但我也觉得,有些诗,读者的确要上了年纪才能充分欣赏。最近重读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更觉得一向的想法没错。
  《江南逢李龟年》虽然写得十分明朗,“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少年也可以欣赏;但诗中的意绪,青少年大概只能靠知性去揣摩,因为他们的心态、经验和杜甫仍有一段距离。除了个别的例外,欣赏这首诗的理想读者应该是中年人。
  杜甫写这首诗时,明皇已经幸蜀,其乐师李龟年正流落江南。在明皇幸蜀之前,杜甫和李龟年曾见过面,而且都有过快乐的时光;现在诗人远离京都长安,在江南和这位艺术家相逢,抚今追昔,不禁无限感慨。
  作品第一、二句表面看来异常平淡,只是追述作者昔日和李龟年相遇的场合,绝无险急之调,惊人之辞,追求奇诡的读者可能会视为败笔。其实,杜甫派遣这两句走进散文之域,为的是表现含蓄深醇的感情。在这里笔挑乾坤,就会破坏诗中黯然的意绪。诗圣手握变化多端的彩笔,自然不会漠视大局,招招出尽锋头的。反之,他只用平易亲切的口语述说昔日的盛况。中国的古典诗人中,能用这样的低调写出这类杰作的,除了陶渊明,要找第三人恐怕不容易。
  起承(一、二句)过后,作品开始转折。第三句在七言绝句短小的形式中创造了广阔的时空:寥寥数字和首、二句并列,就把读者从遥远的过去带到现在,从“岐王宅里”、“崔九堂前”带到江南。由于杜甫善用七绝格式,今昔的对比显得经济而鲜明。“正是江南好风景”一句用“好风景”把读者拉高,引起他的期望;为不少现代诗人诟病的逻辑性字眼(“正是”)给作品增添了悬疑,使读者暗忖:“江南好风景又如何?”到了最后一句,悬疑有了答案,“落花”与上句的“好风景”对比,产生了张力;淡淡的感喟中,怅惘之情也在字里行间溢出。“好风景”时“逢君”,“逢君”时江南盛放的花已开始零落,情景的起伏交融真是曲尽其妙。三、四两句表现的意绪有点像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却比李商隐的句子繁复曲折。用李商隐的句法窜改杜诗,把三、四句说成“江南风景好,只是落花时”,原诗的优点就更明显:首先,杜甫的诗中有“逢君”一事,变化起伏更多;第二,杜甫不用“好风景——逢君——可惜是花落时节”的逻辑次序(即李商隐所用的一种),却把逻辑次序颠倒(“好风景——落花时节——逢君”),结果诗情更加曲折,更加令人低回。少陵,毕竟是义山的老师呀。
  小学时期念《江南逢李龟年》,对杜甫的深醇无动于衷;想不到几十年后,才能听懂他的一声感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