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怀旧、焦虑和隐忧

作者:火 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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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的回忆仿佛总是与某一段音乐联系着:我们在听到一段熟悉的乐曲时,常常会突然神秘地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凝神之间便勾起一段过去的记忆;引起的对过去的追忆常常已经不仅仅是过去的经验,还掺进现在的感受,成为类似梦的东西,可以对它加以分析,探讨“过来人”的心思——音乐很可以成为我们回到过去的一个通道。
  《一九八八年的背景音乐》是复杂的。之所以复杂,一部分是因为作者要表达的思想感情是多层的、纠缠在一起的;另一部分是因为作者使用的手法是“正话反说”——这都为理解本文主旨增添了困难。整体地看,它是一位已近中年的女人回忆一段对她来说有特殊意义的人生经验。文章名为“背景音乐”,音乐的确作了文章的主脉,上面散布着各式各色的叶和花果——隐约可见她从一个无人懂得的平凡女孩成长为一个少妇的过程,这里有对成长的渴望,又有对成长的恐惧……作者是这样自我描述的:“像所有少女一样,我正在成长,可是亦懂得了怀旧。我常常就哭了。”
  作者回顾了那位小姑娘“我”——一个“长相平庸,成绩也不出众,整天精神涣散,身体处于游离状态”的、内向的、孤独的、不爱说话的“最无个性的学生”。虽然在一九八八年前后她的心理发生了变化,然而说到底,她是不能被人理解的:“枯燥,寡言,可是没有人知道在这张像被雨水淋湿的茫然呆滞的面孔下,曾有着多么敏感、耽于幻想的心。”这就是那个自己的过去。她好像外表被动,内心是躁动的,但是可悲的是她的火山熔岩总是冲不破她的那层硬壳,实际上她是渴望着冲破它的。同时,她不可阻挡地一年一年地成长,她从过去走来,现在已经感到不年轻了。如今她能做的就剩回忆了。
  回忆联系着怀旧,这篇文章无疑带有明显的怀旧色彩。怀旧既是出于她个人的性格气质也是出于女人的独特敏感:她在少女时代就懂得怀旧,她说:“我喜欢的还有很多,老电影,老歌,分离的、来不及实现的爱情。我喜欢一切短暂的、来不及实现的东西,淡淡的伤怀的情绪,无边无际的,捉摸不定的。”她说:“我想我是伤感的。”伤感的人更易于体味到逝去的一切,并且会久久站在那儿看落日的余晖。怀旧常常是因为过去无法复得,而在那无法复得的过去里,却保留了自己珍贵的记忆,仿佛自己已经被撕去一部分丢在那里了;还有就是对现在的漫不经心的不满。她一直在等待着奇迹的出现,她就像童话中的睡美人,等待王子翩翩走近,用一吻唤醒自己的本心。但是不幸,王子久久没有出现,虽然一九八八年出现一些变化,将要出现一些振奋人心的东西,可是终于没有出现,时光就这样匆匆而过了——对于女人来说时光更其残酷,没有魔法可以使自己容颜不老,可以允许她等待希望等待的。她以伤感的语调说:“今年又长大了一岁。”而女人的许多东西都得趁青春焕发的时候去取得,不然就会永远失去。女人对时间有特殊的敏感,有着一种时不我待的忧虑。作者写作这篇文章时混合着两种心理动因:是等待和焦虑,归根到底是焦虑多些,因为她等待的东西离她越来越远,等待日益转化为焦虑。
  认识到作者诉说岁月带来的烦恼和焦虑是容易的,解读这篇散文的困难之处在于其中的更深刻的“忧患”——那是关于“时代”的。谈论“时代”是从一九八八年的音乐背景里直接导出的,接着说下去自然少不了流于“大叙事”,可是作者却在这个紧要关头(文章的中间)以自我检讨的语气收束住,转去写个人生活和自我形象。作者以否定的语气鄙夷大叙事,仿佛是为了阻止人们做另外的解释,似乎只满足于抒发个人情怀,但是实际目的倒是相反,作者采取这等策略正是为了引起人们对两者关系的注意,散文虽说是要抒胸臆的,可既然是说话,就不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得“说”出来,于是吞吞吐吐、正话反说、无中生有。把对社会发展的感想放到底层,上面盖上青春的伤逝和焦虑!这不过是障眼法,作者的手法之一是说反话,读者不能呆看,应当听其弦外音。如果只看文本表面,结论必定与抒怀者的本心南辕北辙。把个人的焦虑和时代的忧虑搅在一起,正是作者独特的“夹心酥糖式”的感情表现形式。
  说到一九八八年,她立刻联想到崔健:“这个人的名字和他的音乐怎样响彻在一九八八年的中国上空,以至后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影响整个一代人的成长,我至今也不甚明了。”但是她无疑是相信那实际的影响的。为什么作者大谈崔健呢?原因可以从她看重崔健的原因中窥见,崔健的形象对理解本文有意义,与文章有“互文性”关系。她说崔健敏感地表达出了当时的时代气氛: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渴望“从头再来”;还有就是她认识到崔健身上的反叛。“一个健康活泼的年代所带来的思想解放是难免的。而崔健则当仁不让地充当了启蒙者。他是个急先锋,他手里扛着时代的旗帜,他说,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也许她对崔健的理解不一定正确,但是她个人的出发点。
  作者通过回忆当时青年的情绪,缅怀了那个时代,告诉我们崔健并不是一个独异者:“青年人激动了”,因为他们能理解崔健。“从前,这一代孩子也是老实巴交的,听话,温良,顺从,如果时代不变迁,他们大抵是要读着马列主义长大的。可是这中间经过缓慢的成长,革命,旧思想的死与衰亡……一下子到了八十年代。”这是怎么样的一代人呢?他们“开始反思,批判”。他们正是在反叛的意义上理解崔健的,“是啊,谁都知道反叛能带来快感,做一个特立独行的人,远离平庸——做一个思想者,做一个受伤的时代英雄。”于是,“暴阳,愤怒,迷茫,人文关怀,理想主义,政治波谱……这全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在这样一个时代,你只要发出一声异质的呐喊,你说你不明白,你有很多疑惑,你迷茫,这准不会有错。”她写的就是这样的时代!那个时代在她的记忆中是金光灿烂的,因为作者本人欣赏:“我脚踏着大地,我头顶着太阳/我装作这世界惟我独在……”这样的歌词,因为它表达了她心中渴望的巨大的人的形象,这正是那时代明显特征。这是一个理想主义1高涨,以为新的解决办法必能找到,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的时代,是五四后又一次思想解放时期。它的反叛是理想主义的。
  一九八八年对她个人也是重要的:那一年“我开始和人交谈,有三五个好友,一起讨论人生,理想等方面的问题”。她说:“我常常皱着眉头,对人世我有自己的思考,我意识到了,心里很快乐。”说明一个年轻人正在受到当时风气的影响变得成熟起来;当然,作者并不是当时的先锋,因为心理实际上的不成熟,以及她所生活的小城地域方面的局限性,她仅仅处在边缘旁观了社会的变迁和人们心里的骚动。她“倚在廊柱上听着,微笑着”,“以为自己是心领神会的”。但是无论怎样隔膜,都不能否认社会氛围对处于成长期的她的影响——她赞叹崔健及其从者:“这是何等的英雄气概。一个大时代里的平民英雄,有着罕见的孤独豪情。”于是,“拥有豪情的人”的形象,成为小小心灵人格塑造的影像和范型。虽然她承认:那时“也只剩下豪情”,但是这不代表她一九八八年时的想法,而是她成熟后(特别是经过九十年代)回顾那份豪情时的感受;在那时,正是这份豪情鼓动着她,虽然她并不可能真正理解社会的奇妙的变化,却也对《让世界充满爱》的合唱心怀不同意见,对外界安排的“表演”感到不满。“我”表面上是“合作的”,但是在与别人合唱时“张着嘴,只是不发出声音”,实际上是不合作的。
  回忆一九八八年,这个特殊的年份,不是没有意义的,在历史上,它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低潮期前的高潮时期。在那以后不久,过激的理想主义就受到一次重创,由此一蹶不振;国家转去发展经济后,社会发生的巨大变化,更使理想主义失去了生根的土壤。后来虽然不断有意志坚强的人高举理想主义旗帜,却早已如江河之入大海,无法回头了。时代真的变了!如今在作者身上也留下了影响。她说:“我喜欢有用处的东西,物质的,看得见的,日常生活的。在这一点上,我和八十年代是格格不入的。我也不以为自己属于八十年代,我在九十年代长大成人,形成了那个年代里所特有的重实利,自私,靡顿。有一些道德良知,要面子,做起事来优柔寡断。经过十年的狂躁发展,社会稳定了。虽也在向前走着,可是老实了许多。人不再是狂妄自大了。他们开始意识到自身的弱小,处事谨小慎微。”应该从两方面理解这一表述:一方面,作者的确认同了现在的现实,她不可能没有留下九十年代的印记,因为她是从那年代过来的。她说到八十年代时,说话有些吞吐:“我们权且不问他们为什么反叛,为什么迷茫、不快乐,就当是青春期的体力发泄吧。”作者提到崔健“知道病根在哪里……”,可是八十年代的病根到底在哪里呢?作者没有说——对“病根”讳莫如深(可能她也只是朦胧地感到,无从说吧)正是九十年代的特征。但是另一方面,在叙述了上面自己与八十年代无法割断的联系以后,再说这番话,无疑有了正话反说的意味,与她在精神的深层相通的是八十年代,而不是她生理成熟的时代——九十年代,作者也是在气质上充满理想主义内力的人,因此可以说她是生不逢时的。她并不希望时代的变化,但是她又明显无力挣脱时代对她的局限、影响,一方面她成熟了,很遗憾地“成熟”了,和时代一起,与现实妥协是能选择的惟一出路;另一方面,她又不甘于无理想的生活,希望有所作为,这使她陷入两难境地。在理想主义和实利主义之间,她是有所偏向的吧。以忧伤之笔写一九八八年,透露出的是一丝隐忧——她对时代的前途不无忧虑,希望有所改变。
  为什么认为理想主义就比实利主义更优越,更有价值?好像作者也说不出,究竟是凭借启示,还是源于她的“忧伤”的气质?“忧伤”这个词是作者给我们的:“我不喜欢忧伤。我自己就是忧伤的。”这“忧伤”是伤感的深化,“我喜欢一切短暂的、来不及实现的东西,淡淡的伤怀的情绪,无边无际的,捉摸不定的。”作者最后对歌曲《小站》做了意味深长的阐发。听上去,似乎是对自己某处伤痛的感发,仿佛真的曾有过一个过客;可是所发感慨与歌词的内容太过相关了,让人不免又怀疑其中的个人经验成分,我们宁愿那是一种更高的哲理阐发。小站是有寓意的,是对一切错过的东西的伤怀,其中包括对一个也许会有成果的时代的伤怀。一九八八年未必不是作者心目中的“小站”,她与一个理想的时代告别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忧伤——不能得到的一切:爱情、理想、新生活和各种美好的可能性,这正是她不能忘怀一九八八年的原因。
  时代也许是可以回来的,而人将一去不返,这多少有些悲壮。她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力量再探讨真理的方向,对心中不灭的理想只好表露出隐隐的忧虑,眼看着它远去的背影黯然神伤。也许她也与我们一样,由于我们的渺小无法参透历史的用意,所以根本拿不准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泛滥开来后果会怎样2。作者把对社会发展的隐忧借女性叹息流年的方式表达出来,借助于“自我矛盾”的表述方式也就不足为怪了。
  
  1.我所说的“理想主义”是特定内涵的。我借用这个词指思想解放时期(八十年代)的一种思想状态,与一般的理想主义相通,不过有它独特的表现:既承继着“过渡理想时代”的精神余续,又通过反思要与过去的贫乏决绝告别。充满理性精神和社会责任感,个人与集体和社会捆绑在一起,个人觉得自己有责任、有能力为社会做大事的精神状态。承继了五四的激进的政治态度,相信凭心中的理想可以改变外界并能使它向好的方向推进。要重新开创一个新的人的时代,人的感觉中还保留着神话中巨人的遗迹。总之,是与商品时代中人的渺小相对的。
  2.她也承认:“我想这是对的,永常的人世恢复了它应有的面貌。”现实主义到底胜利了。缅怀过去,而不再理想化地决绝地采取非此即彼的简单化思维方式,放下强烈的批判态度,而是转化为隐隐的忧患,看来她真的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