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献给孤独者的歌

作者:彭 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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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独在平凡人生中通常只被当做一种无聊沉闷的惯常经验,但在短诗《海子在昌平》里诗人徐鲁却把一种孤独体验推向了地老天荒的境界,并在那种境界中复活了一个执著坚忍的诗性灵魂,从而表达了诗人对现实中的诗性人生的深刻体认,以及对人类精神中那渐逝渐远的幽暗诗光的苍凉追怀。
  昌平,这座依傍在军都山下的京郊小城,正如中国北方大多数城市那样,平淡无奇而且略显封闭。从一九八三年到一九八九年,海子在昌平政法大学校园里度过了寂寞却充满创造奇迹的一段人生,直到走向猝然的死亡。从此昌平这个名字伴随着天才的奇迹和苦难便深深镌刻在亘古而簇新的中国诗史上,正如阿尔之于西方艺术史。
  海子在昌平的日子里经历着深深的孤独,西川曾经这样描述过海子的生活:“在他的房间里,你找不到电视机、录音机、甚至收音机。海子在贫穷、单调与孤独之中写作,他既不会跳舞、游泳,也不会骑自行车。”身处京郊,环境闭塞,物质贫乏,在生活和写作上都遭受深深的误解和挫折,这些就是海子所直接面临的现实。《在昌平的孤独》是海子一首诗的标题,在那首诗里海子说:“孤独是一只鱼筐,是鱼筐里的泉水,放在泉水中/……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孤独不可言说。”这些澄澈的意象里浸透了他深广幽邃的孤独体验。作为一个怀抱着浪漫情怀的大地歌者,海子一直渴望着开阔的人生,渴望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渴望着“全世界的兄弟们/要在麦地里拥抱”,但“以梦为马”终究只是诗人的幻想,热情的诗翼触向的却是现实的冷硬粗糙的坚壁,渴望飞翔的人注定要绊倒在最平凡的日子上,天才的命运似乎注定与孤独相伴。
  作为一个热烈信仰大诗理想的“王者”诗人,在海子的诗中,日常生活的琐细经验通常总被“省略”掉。这使其后许多热情的悼念者对日常的诗性人生充满了浪漫想象,与那些人不同的是,诗人徐鲁踩着冷静的脚步走进昌平,几乎从第一行诗开始,诗人便将诗情牵进了平凡的人生。郊外晨鸟和疲惫夜车的声响衬托了一种真实的孤独境遇,并赋予这种孤独以鲜明的感触。在接下来的前四节诗中,诗人用一种冷静的笔调记述了海子的现实人生,尽可能贴近现实地还原了一个朴实的生命。这是一个有着丰富的生命感觉,珍视友谊、渴望爱情、充满梦想而又眷念亲情的血气淋漓的鲜活生命。虽然海子生活在贫困而又单调的环境里,但他却不是底气贫弱、惧怕生活,以诗为逃避的象牙塔中人。相反,他热爱生命,在死前不久他还写道:“要热爱生命不要热爱自我——做一个诗人,你必须热爱人类的秘密——忍受那么些必须忍受的,歌唱那些应该歌唱的。”他渴望友谊,但日常交往的朋友惟有善良孱弱的苇岸,那素食主义的道德与海子向往拥抱世界的热烈性格实在落差太大。他向往爱情,可心灵燃烧的烈焰熔化不了冷冰冰的现实障碍,他一生爱过的四个女子,“糊涂的四姐妹”,在梦想中永远站在荒凉的山冈上,接受所有破碎日子的祝福。白天惟一的排遣是到郊外听寂寂的鸟鸣,夜晚伴随疲倦的车笛梦一回遥远的老母、失落的亲情,惊醒后听到的也只有突突的心跳……
  在这些沉痛而切实的描写之中,在对诗性灵光做了一番“祛魅”之后,这首诗正是牢牢把住“孤独”这一生存体验,为我们呈出了一种饱受挫折的现实中的诗性人生。这是一种深刻的孤独,不仅是个人面临的生存境遇,也是一切伟大的创造性生命在寂寞人世中的共同体验。这份孤独中包含着大创造的寂寞,包含着对纯正的诗性价值的信仰和坚守,包含着崇高而又无奈的现实选择。这份孤独既是属于个人的,又有一种宏阔的维度,与诗性精神相通,蕴有大地般广阔的忍耐和沉痛。“海子在昌平/是孤独的”,这冷静的一句在前几节诗的结尾总共重复了四次,形成一种富有感染力的复沓节奏,好像一种深深的喟叹从人生各个深邃的角落里发出。这声喟叹应和着天风冷月,具有无比苍凉的意味。
  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里,诗人在揭出诗性人生的真实际遇时,抑制了浪漫的感伤,而用冷静的笔调通过平凡的细节摹写了一种日常人生。在当代诗歌中通过平凡的叙述来还原历史人物的真实人生的诗,较早的有于坚的《伊曼努尔—康德》。这种写法反拨了无限神化的潮流、祛除了浪漫虚幻的迷雾,从冷静审视的角度表达诗人的独特体认,从而抵达一种深度。所不同的是于坚对日常细节的摹写,平稳而细密,这与康德这位老人日常的寂寞人生是相应的。而在此诗中平凡孤独的人生底下郁积着燥热、不平的情绪,郁积着一股绝望奔突的生命力,这正与海子热烈、愤激的浪漫诗性所面临的严酷的现实挫折相应合,从而使此诗获得了一种张力。
  仿佛一支大曲奏完后的遥远回响,在那诗性灵魂远逝的十年之后,一个冬日,“我”也来到了昌平,诗人以自己的生命加入了那深深的孤独体验,从而将那孤独镌刻得更深。如今这一份孤独已经不仅属于海子个人,它为一切在平凡人生中默默地热爱诗歌、热爱生命的人所共有。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孤独在真实人生中已经是标志着真正的诗性价值的一种生存状态。在诗的结尾,天风冷月,静寂无声,诗人在昌平孤独的一夜中感受到了通向宇宙的阔大境界,以及这境界中所蕴涵的深深的悲怆和失落。如今逝去了光辉的生命,甚至连曾经见证那生命的一切,朋友、鸟语、车笛也无迹可寻,属于现实的只有一片鬼魅般的静寂。这是一种更深的孤独,是创世纪的洪水漫过后留给人间的荒凉,是大地失去了挚爱的亲子后报以幽怨的沉默,是失去歌手的世界对渐逝渐远的孤独诗人苍凉而隽永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