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发现人生 发明形式

作者:彭 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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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视叙事,这是九十年代诗歌主潮的一个特征。在当代诗歌中不乏富有深度的叙事性实验文本的情况下,长诗《胡美丽的故事》在叙事性方面仍然体现了其独特的价值:将独到的社会发现寓于可读而且耐读的文本之中,在看似平凡的诗行中深深锲入了诗艺探索的痕迹。长诗在自觉探索和有效把握叙述方式的基础上,富有生机地表达了诗人对日常人生的兴趣和关怀,而对社会个体生存状态的清醒洞察,则使此诗不仅具有血脉郁勃的现实生气,还内蕴着逼近现实同时也逼视人生的冷峻意味。因此,此诗在发现人生和发明形式的方面具有双重意义。
  虽然这首长诗有着充实的内容,但其叙述对象却是狭窄、琐屑的人生中那么一种平庸的情欲故事,在商业金钱面前一个女人无奈的堕落的经历,这本身并不是一个新鲜的主题,至少从波德莱尔以来这种现代社会滋衍出的“恶之花”就长久地开放在诗歌中了。正是这都市中的“恶之花”的存在为诗人提供了观照个体命运的独特角度,并且通过它有力地揭破了一种社会生存的实相。这首诗的独到更在于诗人对于现实人生的丰富和驳杂有着出色的感受,并且用同样丰富的表达展示了汩汩不尽的生活之流的底色,在这底色之上呈出了一个血色丰盈的矛盾坼裂着的灵魂,而一种平等的态度和冷静的叙述则内在地支持了这一诗性表达。
  尽管在我们的周围存在着一些美丽的又纯又“邪”的“恶之花”这本身已不是秘密。但深入到夜的华衣之后去揭破生存本相,则毕竟还需要发现的眼光和直言的勇气,或许更需要的是一种可靠的叙述。如果诗人不能有效地对叙述加以控制,则很可能使诗歌流于浮泛或者浮滑;而如果叙述过于刻板,又将会有损诗的蕴涵和阅读的兴趣。在夜一般幽暗迷乱的现代生存体验面前,诗人的叙述能否有效地抵达一种深度,或者说一种日常性的叙述能否充分表达人性的隐秘,这确实是一个考验。
  在文化与日常、知识与民间的分割日渐体制化的当代诗歌写作中,这首诗没有轻易滑向任一个极端,而保持了一种综合的诗质,这种综合在某种程度上说正体现了生活本身的特质,也可以说这是诗人努力的效果。这首诗正是一种日常性的调侃的态度、机智的讽喻与相当峻冷的叙述的综合,这种综合一方面给人以富有触觉的生活实感,使人信服地展示了重重包裹着“胡美丽”的那个夜一般迷茫繁乱的情欲世界的魅惑;另一方面它又保持了诗的独立性和穿透力,最终能够以内蕴的诗力突破那个情欲世界,从其华美的内衣里掏出幽暗的灵魂以及这灵魂所包藏的无辜的雪白。
  胡美丽只是这个世界上众多的“嘉莉妹妹”、众多的“娜娜”中的一个,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形象容易流于泛化,可诗人却用诗行将这个人物活生生地镌刻了下来。刚一接触到这首诗,读者首先会炫惑于其中的私人性的感觉和情欲所织就的那一种肉感。胡美丽仿佛天生就是一个疲惫懒怠的肉欲动物,她对生活已经懒于去了解,沉沦在物欲人生中,只要不怀上孩子就行,只想牢牢吸引一只贪婪的虫子。但是随着阅读的深入就会发现:这个她深深地嵌入在人性的裂缝里。作为一个女人的脆弱的本质,她的情欲、她的隐痛、她的魅惑、她对世界冷漠的拒绝以及这种冷漠中所包含的脆弱的自尊,都渐渐凸显出来。在华灯初上的繁夜,她并不仅仅是夜的内衣所包裹的肉欲计价器,她更是一个无辜的牺牲品。她无比依附的那样一种生活,最终攫走了她的所有。她成了官僚的殖民地,却终于发现所梦想的权力的衍生物出卖了她。她的生活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新鲜内容,但却还能体会到飞翔的感觉,虽然只有几秒钟。就是这样一个微弱的生命,她在膨胀的欲望和脆弱的良知之间,在黑洞洞的人性裂缝里存在着。诗人将她的生活细节呈现得如此清晰,同时也就将那道牢牢夹住她的生存的人性裂缝和在她自身内部渐渐坼裂开的人性裂缝真实地呈现出来,逼近现实同时也更加逼近了人性的深度。
  只有在理解了这个生命所承受的内在撕裂的痛苦后,才并不觉得死亡结局的突兀。死亡仿佛是这首长诗最后冷不丁楔入的一个黑色的符号,它把不幸的生命接纳进了永恒的幽暗,但是诗人对凡庸人生的叙述,并未戛然而止。悲剧之后谣言狂飞的结局,使得这一种死亡所可能包含的嘲蔑和报复的意义在庸众的冷漠面前显得多么微不足道,从而凸显了无价值的人生和无价值的死亡的悲剧意味。同时诗人有节制的叙述语调抑压了诗行里包蕴的深刻同情以及批判锋芒,没有使全诗陷于廉价的感伤和反智情绪泛滥,而是在日常化的诗性表达中冷静地编织了一股平凡的生活流。但在这股生活流轻轻的流质底里,任何心怀同情的人都不难震悚地发现那道将弱者无声吞没的黑暗之缝正丑恶地裂开着。
  值得注意的是诗人选择了一个相对低抑的角度进入这个故事。这首长诗基本上是由一些私人性的情境构成的,对低卑的私人性的透视容易造成旁观者的优越感,但诗人却避免了以全知的审判者自居,而采取了一种窥视的姿态。诗人仿佛在暗处窥视着“胡美丽”的肉体(拉锁未锁上的一刻露出的雪白臂膀),而且这种窥视还推进到心里(她想到了丑恶的蜜蜂)。窥视带来了某种兴趣,既推动了叙述的进行,同时也消解了可能有的道德审判心理,这样作者、可能的读者和“胡美丽”就处在一个大致平等的位置上,从而避免了在理性的名义下对他者的生存作出粗率的评判。从诗艺角度来看,这种叙述姿态还能带来更多的感性经验,而把线形的理智判断推向更深的幕后。
  私人性的感性经验在当代始终是能激起人们兴趣的一个兴奋点,甚至是颇为可观的一个卖点。这首长诗对私人经验的发掘和表现是相当深入的,诗人准确地把握了丰富的倏忽即逝的日常生命体验,甚至对一些女性特有的生命感觉也捕捉得相当到位。这些体验赋予了生命一种特殊质地,仿佛就如同华美之夜的内衣那样魅惑多姿。但是这首诗真正的价值并不在于对五光十色的生命表象的炫示,而是在被欲望胀破的夜的内衣之后,揭出了一个在人性裂缝里的她,揭出了一种血肉交迸的现实。正是因此这首诗获得了一种张力,在其调侃性的日常叙述之下埋藏着诚实和勇气,而当代其他的一些写作与其相比不免显得血色苍白。
  对女性丰富的感觉、情欲和私人经验的捕捉、把握和剖析以及对女性命运的关怀,似乎使此诗与后现代女性主义立场相接近,但女性主义原型化的反男权意识并不是此诗的核心。此诗在表达对女性个体命运关注的同时,并未模糊其社会性的批判指向,而是鲜明地揭出了被体制和权力所腐蚀的社会真相。诗人并没有趋时地让他的诗思高蹈起来,而以低抑的调子进行一种与现实血肉相关的写作,这在前现代问题与后现代问题相互盘错的当代中国确是难能可贵而又亟亟所需的。
  怎样面对现实和人性来实现叙事这似乎是个比诗艺本身更考验当代诗人们的问题,当代诗歌的经验似乎已经告诉了我们过于理性化的“经典”叙事态度未必能有效处理当下的体验,最终会损害诗的生活实感。而过于贴伏在日常经验之上,满足于“口语化”“日常化”的表达,因此放弃了诗歌的批判意识和穿透力,则会造成诗性的塌陷。在充满困难的当代诗歌的叙事性实验中,这首长诗虽然其自身仍然存在诸多缺失(如诗质稍嫌松散,意象不够凝炼,有些喻象过熟等等),但仍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富有意义的范例。显示了诗人可能怎样以一种诗性表达深入现实,在平凡人生中发掘出人性的微小裂缝,并且以不动声色的深刻关怀来呈现生命的底质,不回避也不渲染现实的纷乱驳杂,平凡冷静地完成一种诚实的叙事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