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欲海中的寻梦者

作者:陈 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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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一旦对生活的恐惧超过对死亡的恐惧,他就会立即结束其生命……”1
  ——〔德〕叔本华
  长诗《胡美丽的故事》以五个短节演绎了一个都市女性短暂而凄惨的一生。她最终选择死亡作为自己生命的归宿时,她是那么的决绝,当她“头颅开花”“像一个鲜艳的句号”一样结束其生命的那一刻,同时也留给我们读者无尽的思考——
  文本是按照感觉、情欲、私生活、交际、死亡这样五个片断串连起胡美丽的一生。从诗歌艺术的角度,它真实地呈现了女性心灵痛苦的真相。作为一个新时代的女性,诗作已经充分展现一个女性在现代化的处境中对于生活的体验。从女性的自然层面入手,关注女性的欲望、性以及其他的生命体验,勾描的是一个真切的女性形象。
  表面上来看,胡美丽这一青春、美丽的女性似乎在城市中生活自如。诗作一开始就通过女性对于自身的感觉,对于自身身体的觉醒来展现女性在初涉城市的那份自信和萌动的欲望“走下坡旧的楼梯她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她忽然感到/腋下有一丝凉意她抬起了雪白的手臂/噢一点失误匆忙中拉锁竟未拉上/这使臻于完美的她有一丝不安/但旋即就消失了她麻利地/把它拉上”“这旗袍是去年做的现在看来/有一点小了她能感到/她绷紧的乳房很不自由/但她想到了挺拔她想到了山/她想到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卖丰韵丹的广告”她欣赏自身身体的美,“她站在十字街头她出众的美/像狂风一样刮过一些男人/贪婪的眼神”其实对于身体和情欲的关注,是借助性欲来构思社会问题,同时也是把性欲作为认识自身、认识人的一种手段。她也许认为凭着自身的容颜似乎就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方式,否定一切框框条条,因此她不关心政治和经济,在她眼中“空荡荡的商场好像一个厌食的胃/面对下滑的经济她并不感到恐慌/让她恐慌的是她该用哪一种香水/哪一种更性感的内衣把一只虫子/牢牢地吸引”。作为一个弱势的女人,面对都市汹涌的欲望,她认为重要的是自身的青春和如何吸引人的魅力。这是一个不接受任何权威和指导的典型的个人主义年轻女性的形象,充满青春活力,充满了自我实现的欲望,似乎能够自我关注、有着把握自我命运的自信。
  然而当她游离在各种角色之间,女性作为弱势,依然在城市中难以逃脱被观看的命运,无奈与苍凉的境遇正是女性对于现代文明场景中自身性别处境的反思。城市与女人之间,一面显示城市对于女人的诱惑,一面显示城市对于女人的异化。置身其中的女性总是受到骚扰,“晚饭后的她像一块甜食/几只蚂蚁沿着电话线前来觅食/她冷漠地拒绝了这并不代表更多的诱惑”。而且精神的世界也一片空虚和苍白:“夏天的夜晚如水一样的寂寞/她站在阳台上看着远空几颗/闪烁的星子/她在漫长的沉默中几次提醒自己/萨福早已死了”。悲酸的身世,家庭的不幸可能在她幼小的心灵刻下了难以弥合的伤痕:“她脱去了外衣震颤地剥掉了乳罩/她想到了花花中的蕊蕊中的蜜/她想到了那丑恶的蜜蜂——/她的继父她想到了她的母亲/一个女人那可怜的哭”。也许当她还来不及面对生活、面对城市的时候她就被迫进入了原本不属于她的世界,一切还没准备好的她,仓促面对,结果是什么呢?她为出卖自己的美丽和青春断送了人生的希望而痛苦。
  生活中的胡美丽可以说是一个从忧伤走向病态,从自怜转化为自虑,是一个心灵的贫乏者,一个精神孤岛的贵族,灵与物形成巨大反差。“黑色的低胸裙微露双乳/肉体过于脆弱它从未和大麻构成敌意/……她坐在雕花的红木沙发上/银亮的嘴唇使她的脸显得过于妖冶/而她狐媚的目光/此时是扣得很紧的盖子/肉体的开瓶器还没有在夜色的暧昧中到来”“华灯胀破了夜的内衣/是谁在道德的背后拽开欲望的拉锁?/在人性裂缝里的她不失时机地/装上了本能的计价器/醉吧朋友今夕何夕/她敞开的胸怀在小费的调剂下/会显得更加柔软无比……”这就是胡美丽的私生活。现代女性渴望拥有自己的身体和身体权力,可是她们的“身体在现代的物质文明下并没有真正的自主权,在各种角色之间来回疲惫奔波,而我们的性从我们的身体中不断地被分离出来,不断地被生产出来,它以狂欢的姿态,泛滥的姿态,脱离我们的姿态在空中飘舞飞翔”2。“别墅小轿车手机工薪阶层以上的消费/为了梦想在付出贞洁之前/她并没有想得到这些权力的衍生物/她也更没有想到她二十二岁的青春/就这样成为了一群官僚的殖民地”。情欲的泛滥往往还与权力密切相关。在生存与欲望的挟持下,忠诚、贞洁等等美好的字眼已经被彻底遗弃于荒原。“更懒得去了解那一大堆性知识/她想只要不怀上孩子就行”。其实情欲与权力的相伴孳生早已成为当今社会腐败的重要图景,诗作在对胡美丽空虚缥缈的生活世界的观照中直指社会现实。欲望的放纵让人不能不触目惊心并感到绝望:也许,在这个物质时代,要想生存和发展,除了出卖自己(包括精神、爱情、性),你别无选择;可是,更大的悲剧却在后头,当你选择了彻底的物化以后,同时也意味着你消解掉了自己。“现在她被麻木地捆绑着/在T型台上的搔首弄姿/并没有使她的血管扩张到/心肌梗塞的程度/无所不能的权力已使她的生活变得苍白/失去了应有的新鲜内容/与她曲线纷呈的肢体恰好相反/她胸前的两座教堂曾经举行过多少次/不属于她的婚礼”。当彻底的商品化成为这个时代人们的心灵栖居时,人类还有可能拥有清明的理性吗?
  诗作选取现代商业化了的城市为切入点,以女性特有的细腻、敏锐,从多个角度表现了现代女性的生存状态,并以此表明作者对女性主体意识、生存理念和自我价值等问题的关注,在情与爱的叙述中凸显城市女性的欲望、梦想和痛苦,其实藉此引申出关于人类生存和前途命运的重大而残酷的话题。
  当胡美丽的梦想破灭后,她毅然选择了死亡,而且是那么的决绝,“从十一层和十三层跳下去同是一首挽歌/她选择了十三层她想高一点儿/也许会离死神更近她的飞翔只持续了/几秒钟她落地时头颅开花/像一个鲜艳的句号冷不丁地楔入句子”。这样悲壮的场面,却很滑稽地这样被发现“这是星期日的早晨无人的厂区静的/就像某个突发事件的背景/第一个发现她的同事被她的脸/吓坏了是第二个看到她的老李/慌慌张张地报了警”。可是自杀造成真正伤害的仅仅是她的母亲和男友。“前来认尸的是她守寡多年的母亲/还有她的男友伤心的小沈/他没有料到悲剧会像/噩梦一样访问现实/他暗感自己是缺席的凶手”。胡美丽的死亡除了给亲人留下悲伤,似乎也给别人的生活增添了一些佐料。“谣言狂飞着如一群蚊子围绕着小沈/殉情还是谋杀?平淡的生活/太缺乏刺激了需要一些话题/供人饭后去探讨弱智的二元推理/我们应该宽恕那些无聊的人们”。这些没有自杀的人们也许活得并非就是很有意义。
  这些与其说来自作家理性的思考,不如说它们更多的来自于女性身心交瘁的性别体验,或许更多的是作为城市女性的深刻的疲惫感。“疲惫的一天在脱掉高跟鞋后才会显露/苍白的本质”。在这场商业化的大潮中,女性不仅是中国社会现代化的主体与推进者,而且无可规避地成了商业化的对象。商品社会不仅愈加赤裸地暴露了其男权社会的本质,而且其价值观念体系的重建,必然再次以女性作为其必要的代价与牺牲。
  作者从主人公感觉、情欲、私生活、交际和死亡这样各个层面写出了女性对于城市的欲望和绝望。用一双充满焦虑的眼睛穿行于城市之中,随着现实生活的脚步和追踪,体现在对于具体的命运尤其是个体生命的关注上,体现在对于人的命运以及人的生存状况上。在这里,胡美丽的故事生动地诠释着城市的欲望,诗中的人物还原为欲望的主体,而不是还原为某个意念的符合。作者以其细腻、痛楚而温存的笔调展现了现代化、商业化进程中人们所体味到的那份深刻而无言的创疼感与弥漫其中的辛酸。故事的背景放在充分商业化和城市化了的现代社会,在当今这个越来越商品化的时代,在这个物质利益越来越成为主宰的时代,人们很容易遗忘和丢掉作为人的根本精神。“在黄昏幽暗的光线里一只蝙蝠盲目地飞舞着/丧失了殆尽的人文精神比纯氧还薄/比贞操更易穿破”。现代文明生活看似给了女性更大程度的自由,实际上,女性在这个被各种欲望包围的社会中求得意义上的解放只能变得更加艰难。
  其实现代女性并没有在城市中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她们总是面临着一个被限定的女性的生活范围和空间,她们只能在这个范围和空间里伸展出作为女性的触摸、思索和想象,然而,正是在被限定的女性的境遇中,通过对女性的书写,写出了女性所特有的生存状态。这首诗的张力场即建立于人与境遇的紧张对峙上。一旦从被限定的空间向外伸展,某种对立和突破就构成了。常常在极短的篇幅中将那种激烈的对立凝定下来,把女性与自己的境遇作斗争转化为极具感染力的艺术画面。通过灵魂自我分裂的暗示,把外力的压迫渲染得触目惊心。
  这种外力的压迫最终是以胡美丽的死亡这种极富悲剧意义的事件呈现出来,然而引起的却是无尽的流言,女性的生存和境遇依然不被人们重视。于此,我们不仅想起曹禺的戏剧《日出》中的陈白露,虽然相隔半个多世纪,虽然两位作者演绎这两位女性命运所采用的文学形式不同,然而女主人公命运的结局却是如此地相似。如果说陈白露的死是因为“历史的隐痛同时也被血淋淋地挑出来,她明白寄生的腐朽的生活使她陷入深渊无力自拔,而她又不愿再过这种出卖心灵与肉体的生活。她终于断然结束了个人的生命。她的悲剧是黑暗社会对人精神的要求的毁灭。陈白露怀着向往‘日出’之心而死,反映了她内心对人的自身价值的追求”3。那么作为新时代的女性,身处现代化环境下的胡美丽的死亡原因,又将作如何的解释呢?城市中的女性究竟该怎么样生存才是理想的呢?
  
  1[德]叔本华著,范进等译,《悲喜人生》,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10月版第171页。
  2荒林、王光明:《两性对话》,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6月版,第99页。
  3朱栋霖、丁帆、朱晓进著,《中国现代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8月版,第2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