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凝固的镜像 流动的生活

作者:李 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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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戴来的《茄子》,感觉是很微妙的。初看几段,作者朴实带着口语化的讲述方式让我以为不过又是一个城市生活的剪影,一个关于普通市民和他周围人们的故事。慢慢读下去,却被这娓娓而来的文字吸引,为小说构思和机巧而称叹,急于知道这故事的结果。真的知道了,结果却抛到一边去,整个人陷入深沉的思索:思索生活,自己的,别人的……
  这样的阅读体验,我以为是最好的阅读体验,也是一篇好小说能够给我们带来的最珍贵的东西。一个好的文学文本,不仅能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得到享受,与作品中的人物一起喜笑悲歌,而且应该触动人心,让读者调动自己的生活经验,有所思考,有所领悟。作为一位新生代女作家,戴来的感觉一样是纤细敏锐的,不一样的是她并不执著于语言的华丽精巧,而是在朴实的文字中讲究构思的巧妙,在引人入胜的故事中呈现着她对现代城市生活的观察和感悟。《茄子》之所以余韵悠悠,其精妙之处就在于作者选取了彩扩店这样一个情境,将凝固的镜像世界和流动的生活世界交织,自然的糅合不经意地形成鲜明的对比,从而引发了对真实生活的感悟。
  
  凝固的镜像世界
  
  照片里的世界是凝固的镜像世界。在老孙头接手的彩扩店里,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照片:大家庭的合影、春游的风景照、情侣的照片……“后排站在最中间的那个中年男人一脸混得很有名堂的样子,他左边的女人十分努力地笑着”;“大家都尽力做出一副休闲随意的模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和一个已不再年轻但穿得很年轻的男人……神态亲昵……”;在照片的世界里,一切都是真实的,一瞬间的真实。喀嚓,一瞬间的影像被凝定下来,是某一时间生活的记忆。
  还有两组不同的照片,但它们中都有同一个中年男人:一组是这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女孩亲昵的照片,一组是中年男人和自己家庭聚会的留念。前一组他笑得甜蜜由衷,后一组他笑得中规中矩。把照片拿来冲印的不是同一个人:前一组是一个姓费的女孩拿来的,大概是两个多月前拿来的,长时间没人来取;后一组是一个姓穆的男人最近拿来的。
  
  父与子:从“偷窥者”到“介入者”
  
  随着一对父子的出现,凝固的镜像世界有了新的、复杂的意义。老孙和他的儿子小龙是首先以合法的“偷窥者”出现的。作为彩扩店的经营者,老孙习惯性地对照片加以审视,习惯地在审视之后进行琢磨、推断:那个努力笑着的女人和她的丈夫“是一对快走到尽头可还硬撑着的夫妻”,她的笑更像是哭;那两对春游的夫妻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休闲随意的模样只是一个“假象”……“假象”,这个词在小说的开头很重要,似乎提醒着我们:凝固的镜像世界里的生活,并不全都是真实生活的反映。
  小龙负责店里的彩扩工作,他和父亲一样,自然地关注照片,关注照片里的人。他和父亲几乎是同时从两组不同的照片里发现了同一个中年男人,在两组照片里有着不同的表情,不同的生活。这两组照片分别而言都是生活的“真象”,显现了这个男人和不同的两个女人在一起的真实感受。妙就妙在,凝固的镜像世界经过拼接,还显现了更本质的生活“真相”:婚外情。
  如果生活真相只存在于老孙和小龙这两个“偷窥者”的心里,这个故事就落了俗套。在戴来的笔下,老孙和小龙不仅是“偷窥者”,把凝固的镜像世界拼接,还原生活的本来面目,他们还成了“介入者”,怀着救赎他人的英雄梦想,一心一意地介入了真实的生活世界。
  作者一向注重架构情节的巧妙:这对父子有着相同的行动,行动的时间则有先有后,这让人物对于事件的反应更加鲜明。首先是加印照片。老孙加印了三张那个女孩和男人的照片,三张那个男人和他老婆的照片,还有些四十来岁中年妇女的照片。小龙加印了女孩的单人照两张。他们各自琢磨着女孩的遭遇,进而又有了第二个相同的行动:按照留下的号码给这个姓费的女孩打电话。作者把父子二人微妙的心理变化刻画得相当逼真,在微妙的心理活动中,老孙和小龙其实都怀着各自的英雄梦想。老孙的老婆离他而去,跟了别的男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因此老孙对于这个有婚外情的男人特别痛恨,对于这个女孩则报以同情:“你应该知道真相”,老孙“觉得自己对她有某种不可推卸的责任。老孙相信如果女孩的父母知道了这样的情况也会想办法阻止的”。他拿起了电话。小龙呢?他觉得女孩照片里的神情有一种绝望,而和梅子在一起时充满肉欲的感觉是无法让他感觉到神圣之爱的。年轻男子的青春意气让他“觉得那女孩也许一直在苦苦等待着那个冥冥之中能拉他一把的人,那个人现在出现了,那个人就是他,小龙”。小龙如此惦念着女孩的处境,他也拿起了电话,“只是想让她知道真相”。
  “真相”。当“真相”不再被遮蔽的时候,人们如何面对,生活的“真象”又是如何?作者在故事的平实讲述中无意间抛给读者一个问题,随着故事的进一步展开,我们也有了答案。
  
  流动的生活世界
  
  真实的生活不是凝固的镜像世界,而是变动不居的,它有自己流动的真实。老孙和小龙轮番打电话,想让女孩以及男人的妻子醒悟,可他们面对的是拒绝。谁愿意听?女孩不愿意听:小龙先打的电话,女孩表示没兴趣看照片,也不在乎,还指责小龙多管闲事,是“神经病”;老孙再打的时候,女孩极不耐烦,说老孙和小龙“有病”。她的拒绝是直接的。男人的妻子呢?听完了,先是怀疑了老孙的动机;看完了,又不动声色地和自己的丈夫一起,紧紧地挽着丈夫的胳膊,出现在彩扩店里。她以“一起”的方式表示了她无声的示意:丈夫是我的,是和我在一起的,你们大可不必如此关心。她和女孩一样,把“真相”悬置,只要属于她们自己的那一部分生活的“真象”。如此就够了。
  这样的结果是出乎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在现代纷繁复杂的社会里,有多少人生活在自己构筑的一部分“真象”里,流动的表象世界便成为身体和心灵的寄居之所。他们并不去深究这表象之后可能隐藏的“真相”,因为表面上的“真象”有可能就是实质上的“假象”。悬置“真相”,生活在自以为的“真象”里,可能更安全。老孙和小龙,怀着救赎他人的英雄梦想,实际上代表着城市中的这样一群人:既有身体和心灵的欲求,又有着对于人生道德伦理的规范和束缚的体认,他们在二者之间彷徨,极力捍卫着自己心灵的神圣之所,却又显得那么力不从心。
  在小说的结尾,小龙的行为别有深意。在给女孩打了两次关于“真相”的电话受挫之后,小龙再也没有和女孩通过话,但是“有时候他会拨那个号码,女孩的声音传过来后他就轻轻地把电话扣上”。看着梅子和新男友的照片,两人笑得很甜,但梅子瘦了,小龙断定这场恋爱谈得辛苦。但他只是看了两遍,就“把它们摞齐了,塞进照相袋,放回照相筐”。“救赎”的想法还在,只是没有了行动。在戴来的另一个短篇《亮了一下》里,我们也发现相似的场景:刚从情人那儿偷完情回来的丈夫洛杨发现了妻子正在安排和情人的幽会,他突然想到了他和妻子的结婚照,看了半天之后又把它们放回了原处。照片。生活。真象。真相。就让凝固的镜像世界真实存在于那一瞬间,而真实的生活继续流动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只能自己对自己负责。
  “用轻的形式表现重的东西和在看似平淡的文字下面隐埋些小炸弹这是我喜欢的”(引自《戴来:写小说像抽烟》,《南方都市报》2002年8月31日),戴来这样说。在一次访谈中,戴来就好的小说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问题回答道:“有意思,这是一个大前提,必须是有意思。大家都知道,日常生活是没有意思的,问题在于你怎么把日常生活中有意思的东西发掘出来,写出来。”(引自白烨《没意思的意思:〈爱上朋友的女友〉》,文汇报2003年5月16日)小说的名字“茄子”是个富于象征意义的名字,它实际上暗含了“意思”,就如小说中写到的:“一、二、三,茄子,喀嚓,那一刻被留住了,但那是真实的吗?”在凝固的镜像世界与流动的生活之间,什么是真实呢?我们又选择什么样的真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