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剪不断,理还乱

作者:陈树萍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如果说《爱,是不能忘记的》(1979.5)是一个纯美的精神之爱的宣言,那么将近二十年之后的《无字》则可以被视为张洁对当年爱情神话的解构。《无字》尽管是以吴为一家三代女性的命运为中心进行叙事,却并非纯粹的女性主义作品,作者以个性化的描述展示了二十世纪风云际会中各色人物的命运并进而传达出她对历史的深入思考与理解。《无字》人物众多,谱系复杂,吴为则是人物的连接点,作者以吴为的眼光来审视作品中的人物,读者则可以透过吴为的眼睛看到《无字》折射出的多个问题。
  
  一、崇拜之爱与“精神寻父”
  
  吴为对于男人的爱源于崇拜。她之所以爱上革命老干部胡秉宸是因为他有着不平凡的革命经历,昔日的荣耀经过岁月的洗礼使得胡秉宸在女作家吴为的眼中更像是一部传奇,更何况胡秉宸还是她的文学知己。秘密相恋时胡秉宸身上弥散着的革命气息与绅士气息令吴为心动不已,她一次次地感叹胡秉宸是个优秀的男人:他的工作是出色的,他还会写让人脸红心跳的小曲……对于吴为来说,爱上胡秉宸是天经地义的。可是吴为忘记了这不过是“距离”产生的“美”,笼罩在胡秉宸身上的光环只适宜远距离地欣赏,一旦走近,光晕消失,美也开始变形了:“太近了,太近了,胡秉宸再不是远看时的样子。太远了,太远了,原来他们的距离如此之大。”(《无字》第三部)于是吴为对胡秉宸的种种非绅士行为失望了。而胡秉宸已经习惯了吴为的崇拜。当他发现吴为不再崇拜自己时,他愤怒了,婚姻终于破碎得不可收拾。对吴为而言,崇拜是她与胡秉宸婚姻的精神联结,这实际上隐含了她精神上“寻找父亲”之倾向的。吴为自幼年起便与母亲相依为命,而与父亲处于尖锐对立中。父亲的遗弃、虐待使吴为更加渴望父亲般的爱。可是完美的大智大勇的父亲何在呢?年长的胡秉宸恰好弥补了吴为心理上的缺憾。“吴为太把胡秉宸当神,分配给他的责任太大了……”(《无字》第三部)胡秉宸本不是神,又怎能成为神?一次次的恶斗,一次次的出卖,吴为终于渐渐接受胡秉宸比较真实的一面,尽管结果和当初的设想是如此的不同。她仿佛第二个亚瑟,“流亡出走之前,在曾无上信仰的上帝塑像面前,仰望许久,然后一锤子将它砸了。”(《无字》第三部)在万念成灰之后,吴为否定了“精神寻父”的冲动。
  
  二、亲情的制约与习惯的力量
  
  吴为以母亲叶莲子的爱作为终身的精神依托。虽然叶莲子在与胡秉宸争夺吴为的过程中一败涂地,但是拘谨压抑的婚姻又将吴为逼转身来寻求母亲的关爱。在维持婚姻的过程中吴为陷入巨大的紧张之中,并且趋于疯狂。母亲活着的时候,吴为舒缓紧张的途径是母爱。当婚姻无法挽回时,吴为却终于明白:“我们的婚姻,真不只是你我两个人的事情,当中有太多的力量在把我们扯向相反的方向,而且都是我们无法抗拒的力量,甚至可以说我们对它还有一定的亲和力。”(《无字》第一部)这个无法抗拒的力量就是亲情。对吴为来说,亲情与爱情也许是无法并存的。在吴为的心目中母爱与对母亲的爱是最珍贵的,这种念头将吴为置于孤立的母女城堡中。“她从不能把对哪个男人的情爱,放在叶莲子或是禅月的血缘之上。”“她对胡秉宸的爱,只能是一种可以交出生命,却无法交出完整的心的爱。”(《无字》第一部)
  胡秉宸也面临同样的困惑,他对吴为并没有血肉相连的亲情之爱。尽管已与白帆离婚,但是几十年的生活已经形成一种强大的习惯力量,胡秉宸的根是扎在白帆这儿了。胡秉宸在与吴为婚后的日子里常常没有“家”的感觉。“或是半夜翻转身来,搂着吴为叫白帆的事,也时有发生”(《无字》第一部)。女儿芙蓉对于吴为的态度则直接决定这对半路夫妻的婚姻时限。在无数次的零零碎碎的争执中,他们都明白了一个基本真相:他们两个人没有真正建立起一个家。胡秉宸的家仍在白帆、芙蓉那里。而吴为发现叶莲子的家才是自己的家。“无家”的感觉将这两个人分开并把他们拖回原来的轨道。
  
  三、女性的雄化
  
  也许是骨子里将人生进行一场豪赌的浪漫,吴为对于胡秉宸的爱充满了悲剧意味。相识之初胡秉宸只是将之视为一个很小的插曲,未曾当真。然而吴为是认真的。当吴为终于深陷情网时,她不能接受情妇的身份,她的爱必须有合法的依据。在胡秉宸与白帆的离婚事件中,胡秉宸把她当做冲锋陷阵的卒子,这让她饱受伤害。在漫长的苦恋中,吴为包揽一切的作风显示出的是男性的气魄。真是造物主犯了错,吴为“本是男儿汉半路上变做女儿身”。吴为的稿费不是用来贴补叶莲子的家用,却投资在副部长胡秉宸的身上。真正的家庭重担压在母亲和女儿身上。硝烟四起的离婚过程一点点地消磨吴为的热情,时间给了她渐趋清醒的理智,隐约感到婚姻的不可靠,但终于还是与胡秉宸结婚了。多年来交往中的照顾/被照顾、爱怜/被爱怜的性别置换,使得他们的结婚感觉也掉了个儿:
  总觉得是胡秉宸嫁给了自己,而不是自己嫁给了胡秉宸。
  哪个男人不娇宠嫁给自己的女人?所以偷偷留下一些稿费,算是聘礼,于结婚的那天晚上送给了胡秉宸。
  胡秉宸像是被吴为催眠,也认为是自己嫁给了吴为,而不是吴为嫁给了他。(《无字》第三部)
  女性在爱情婚姻中到底应该处于何种角色中?尤其是已经独立自主的知识女性?也许娇媚的弱者角色更容易保持婚姻的美满,正如胡秉宸抱怨吴为不会撒娇一样,一旦女性张扬自己的个性,男女的相处是否必然以悲剧结束?《祖母绿》中的曾令儿也是因为太富有慷慨牺牲的精神反倒让情人失去了爱的感觉。作者不无悲愤地发现女性的强大是任何男性都难以接受的,有才情有胆识的胡秉宸与懦弱的左葳(《祖母绿》)一样厌恶着女性的强大。在他们的潜意识中,女性只应该是依附者。
  
  四、精神之恋的外衣脱落之后
  
  脱落的工作从底层开始。童话中的王子娶了灰姑娘,是否会快乐永远呢?“有情人终成眷属”之后会是怎样的局面?女作家吴为与高干胡秉宸经过二十年的苦恋之后,排除万难,结婚了。然而结婚正是葬送爱情的开始。性格、年龄、阅历、地位的差异现在开始慢慢侵蚀爱情的楼阁。也许是对《爱,是不能忘记的》灵魂之爱的一种刻意弥补,《无字》对于吴为与胡秉宸的性生活给予相当关注。但是对他们来说,性生活不仅没有使得爱情更美满,相反,恰恰成为婚姻解体的生理基础。吴为只是在结婚后才发现胡秉宸并非只是欣赏她的灵魂,而是对自己有着更多的风情期待,原来自己用生命爱着的男人并没有比别的男人特别:“胡秉宸对于她,和任何一个男人对任何一个女人的心态、模式别无二致。偏偏没有什么是特别为着她的!”(《无字》第一部)胡秉宸对于吴为的期待正是源于一个不能公开的猜想:吴为的所谓“乱搞男女关系”的记录应该是她风月无边的证明。可是他没有想到吴为是一个可以为所爱的人下地狱却不会调情的女人。吴为小心翼翼地护持着胡秉宸的男性自尊与自信,可是胡秉宸对于比自己年轻了二十多岁且比自己高的吴为充满了戒备甚至是恶意的讥讽,并且进而毁灭了吴为对任何男性伴侣的热望。多年的精神苦恋只有在日常婚姻的光照下,才能显示出神秘高贵面纱下的真相,吴为的精神遭受猝不及防的重创。于是吴为从真心真意变为意曲逢迎,再转化为勉强直至推挡拒绝。
  如果说性生活的令人沮丧是一个婚姻破裂的生理基础的话,那么个人尊严的遭践踏则是吴为彻底放弃婚姻的深层原因。吴为不是以寻求性爱为根本目标的女人,如果在精神层面能够获得自由自在的话,她仍然会是胡秉宸的好妻子。但是胡秉宸在与白帆离婚后坚持与吴为结婚而不是保持情人关系的动因是他希望有“货主”的感觉,吴为必须以他的一切为中心,成为全心全意的仆人,她的自主自尊受到了胡秉宸以爱的名义的挑战,这是富有牺牲精神的吴为终于无法接受的。早年的大家子弟的身份与多年的高干生活使胡秉宸视吴为的伺候牺牲为当然,一旦吴为有所异议,胡秉宸就心痛入骨:“难道这就是那个叭儿狗一样,总是用一双巴巴的、望着主人的目光,望着他的女人吗?”(《无字》第一部)而吴为的精神在丈夫的高压下渐渐歇斯底里。知识女性的独立意识使得吴为开始打量这场来之不易的婚姻, 她的婚姻理念最终未能扭转胡秉宸平庸的人生定位。
  张洁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完成了渴盼灵魂之爱的实现到解构这种理想的过程。随着吴为婚姻的破灭,二十年前的空中楼阁轰然倒塌。废墟中,依稀可见吴为绝望的身影,对于爱人的失望,使得吴为发现自己最后的伴侣是狗。此刻又浮现了“人是孤独的”的永恒命题,吴为在经历了种种坎坷之后于平静中疯狂,似乎是必然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