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解读《无字》的意义与叙事立场

作者:周志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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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将“繁复”作为一个很重要的维度来预测未来的文学,在他看来,文学需要“织造出一种多层次、多面性的世界景观”。新时期以来,对已有单一化、模式化文学经验的不满足和背叛,使中国当代文学和文学批评开始有了多元化的文学品格。当多元从多样的代名词走向一部作品之中时,文学批评已经很难只用一个维度来评说某部作品了。而实际上对于很多优秀的作品来说,其本身的内涵是丰富的、复合的、多面的、说不尽的。
  张洁写了十二年的三卷本长篇小说《无字》,就是一部具有“繁复”品质的小说。在《无字》中,我们读到的是残酷的生存现实,是刻骨的生存之疼和梦想与荣辱的交织。历史被解构,神话被解构,爱情被解构,而人物的苦难却是那么的深,这一切都源于太深的爱,只有爱得太深的人才会有更深的恨,只有热爱生活珍惜青春的人才会有如此疼痛的撕心裂肺。到了“耳顺之年”的张洁并没有平和下来,相反却是老而弥坚老而弥怨,在悲怆激越情感波澜的文字中,呈现出繁复、锐利和偏执的光芒。
  
  一
  
  男女之间的感情关系是张洁小说一生执著的话题,这也许是大多数女作家与男作家的区别之处,女作家可以终生关注男女世界的话题,男作家则比较关注社会历史、人际关系、权利争斗之类的事情。文学是人学,文学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对人自身情感困惑的思考,从文学史中完全可以清理出一部人类情爱史。文学不能离开观念,但文学绝对不是只停留在某些观念之中。因为人是复杂的,情感是复杂的。写出情感的复杂性,写出被道德遮蔽的东西,颠覆解构一些流行的、习以为常的观念,发掘一些鲜为人知的情感世界,敞开一些被通常伦理观念所压抑的、阴暗的、甚至难以登大雅之堂的世界,成了新时期以来爱情小说的一种趋势。文学不是对现实的像镜子一样的简单反映,文学与现实社会之间的关系是一种敞开与被敞开的关系,也是一种虚构镜像与实物之间的关系。文学不同于逻辑的、科学的知识描述,而是“艺术叙事”,是建立在对事实世界基础之上的又超越于事实世界的一个虚拟世界。在想象与现实之间,感性和理性之间存在的艺术的世界是独特的世界,它既可以将现实人生的存在状态呈现给读者,也可以在模糊、不确定、自相矛盾、无法证实和证伪的精神情感领域游走,实现对干涉人的行为世界的“奇思妙想”和精神追求的表达,这也是文学的多义性和繁复性形成的原因。
  爱情作为一个永恒的文学话题进入文学之中时,文学就成为人对爱情世界反复探询和审视的一种重要方式。爱情是什么?爱情是文学书写所追逐的一个人类梦想,一段浪漫的感情故事,仍然是好莱坞影片和当今大众文化快餐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近些年流行解构的文化语境中,爱情受到了嘲弄,古典的爱情开始大量地死去。“新写实小说”“不谈爱情”,爱情就是过日子,是一个不复存在的精神“神话”。在新生代作家笔下爱情是“欲望化”的图景,是人性的实验游戏。从《爱,是不能忘记的》的纯情中走出的张洁,在《无字》里对爱情已经变得非常沉重、复杂、难以释怀。
  《无字》有很强的个人总结意味,既是对有血脉关系的四代女性的个人婚恋行为的总结,也是对一个世纪的中国妇女在婚姻中命运的总结。叶家四代女人有三代是不幸的。墨荷是不幸的,她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产物,她的男人叶志清可以逛窑子逍遥自在,她却必须得奴仆般服侍他,她是被那个时代所毁灭,在那个时代,“一个女人,尤其是那个时代的女人,一旦作为人家的篮筐,有什么权利拒绝人家的投篮?”叶莲子无疑是一个贤妻良母的典型,她美丽善良,从一而终,在顾秋水将她和吴为母子俩人置于无以为生的境地之时,她完全可以用自己的美丽换取生活,可她从来没有想到要这样做。顾秋水的绝情寡义使她的一生吃够了苦头,在她带着吴为万里寻夫历尽艰辛的情况下,顾秋水“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如果说墨荷的悲剧是那个时代造成的,那么叶莲子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她做了“从一而终”观念的牺牲品。吴为对待爱情的方式和禅月对待爱情的方式在小说中形成了鲜明的对立。小说中多次重复这样一段话:“她总是把男人的职业与他们本人混为一谈,把会唱两句歌,叫做歌唱家的那种人,当做音乐;把写了那么几笔,甚至出版了几本书,叫做作家的那种人,当做文学。”叙述者在叙写吴为爱情经历的时候不断地为她总结其不幸的原因是对爱情太理想化、太投入,以至将命都搭进去了,最后只有发疯。与此相照应的是文中多次对爱情进行解构。“虽然海枯石烂自古以来就被作为证明爱情不朽的誓言,尴尬的是比之海枯石烂,爱情的的确确是一种短期行为。”“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恋爱程序,只经历了一个回合的磨难就殉情化了蝶,如果他们不那么过早地殉情化蝶,而是像胡秉宸和吴为那样,在历经那许多波澜壮阔、迂回曲折的爱情程序之后,梁山伯也难免不会对祝英台,也或许是祝英台难免不会对梁山伯说:‘你有精神病,应该把你送到医院去,每天给你打几针就好了。’”“爱情不过是一种奢侈,如果有幸得到那种机会,享受就是,怎么能让奢侈,风马牛不相及地承担如此沉重而严肃的任务?”作为叶家四代女人中获得幸福的禅月,是最不相信爱情的。禅月在给吴为的信中说:“……世界上就没有什么真正伟大的爱,那是‘天方夜谭’、是幻想,人活着多半是互相利用。‘有人要享乐,就需要别人痛苦,什么道德、良心、诚实、谦虚都是假的,是互相争夺的手段’。这是存在主义,可是不无道理。”“爱情是什么?是每个人一生中必不可免要出的那场麻疹。”故事叙述者也在不时的叙述中跳出来解构爱情。在吴为与胡秉宸第一次接吻时,胡秉宸好像回到了初恋,他说的是真话:“你要是离开我,我就要死了。”可叙述者马上又解构说:“这其实是胡秉宸的错觉,他从每一个性爱对象那里都得到过新鲜的体验。”“难道她所爱的男人,一律是自己心目中制造出来的?不但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爱的对象,还制造了他们对自己爱得天翻地覆,轰轰烈烈?”“也许人类的另一个名词就是‘大俗’。这真让人悲哀,可也别无他法。”可以看到在小说中多处有类似的句子,在人物的声音和叙述者的声音之中我们都能听到爱情破碎的声音。
  《无字》是一部繁复的、充满矛盾的、杂语喧哗的作品。吴为的感情经历是小说的重心,叙述者在解构爱情的时候也对吴为和胡秉宸的爱情充满了赞赏。叙述者将胡吴之恋写得那么惊天地、泣鬼神,吴为敢爱敢恨彻底交出自己“轰轰烈烈的爱一次”是二十世纪的经典之作。“无论如何也算非常古典地谈了一场恋爱,到了下个世纪,还有哪个男人会如此这般地与女人恋爱?”“这爱因而就具有亡命的性质,牺牲一切在所不辞,那是一息尚存奋斗不已的爱。”“未来的世纪恐怕将不会再有这种爱了。吴为对待爱情的态度,可以说是二十世纪的绝唱,也是所有古典情结的一曲挽歌。”哪怕是对充满嘲弄讽刺色彩的胡秉宸,叙述者也不时对他与吴为的爱恋给予肯定。叙述者称他为“全才男人”,“爱情典籍”,“确实是动了真情”,“终不愧一代伟男人,尤其作为一个官场上的男人,能够走出白帆的婚姻,与吴为婚恋一场,应该说是勇气非凡。”“他真像一个只为爱情而生的男人。”“能让吴为倾心不已的男人,这一生也只碰见了胡秉宸这一个。”文中如此尖锐对立的两种对待爱情的理解,在一个文本中获得了一个陌生的和谐共生。这种充满张力和对话色彩的文字书写无疑比一种理念、一种理想的古典情怀更深刻、更有力量。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强烈的相互冲突的命题:那就是四代女性的感情历程无不证实着对爱情对婚姻不能太理想、太认真、太浪漫、太完美至上、太一厢情愿;另一方面叙述者又将吴为和胡秉宸的感情写得那样轰轰烈烈,无以替代,充满了留恋和感伤的温情。这两种绝对不同的声音在文本中形成了平等的对话,真实而深刻地呈现了人的情感状态。人不能没有爱情的梦想,可有梦想的爱情又是多么让人不堪重负!
  
  二
  
  张洁在八十年代前期最受肯定的作品是比较男性化和主流化的作品,而张洁在八十年代的作品中就表现出来的女性意识叙事,一直被评论界所忽视,张洁“最突出、最具个性的特点”一直受到外界的压抑。有评论者提出的疑问是:
  为什么最能代表张洁本人风格的《爱,是不能忘记的》不易获奖,而给人印象平淡的《条件尚未成熟》可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为什么表现女性的“冷傲感”的《方舟》不能获奖,而写出女性对男性的宽容大度和“无穷思爱”的《祖母绿》可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为什么“尖刻”且锋芒毕露的《沉重的翅膀》初版本不能获奖,而几经修订后变得圆熟了的《沉重的翅膀》可获茅盾文学奖。
  但从八十年代中后期开始,女性意识很强的作品越来越多,在这种写作语境中,张洁写作《无字》放得很开,彻底丢掉了外在的男性话语的羁绊,而志在写出一部“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传世之作。《无字》中几代女性的心灵声音是小说的主要内容。《无字》中的几代女性,她们已经不是从个性解放中走出来就能够避免她们的悲剧结局了,叶莲子、吴为、禅月比她的长辈都更有独立意识和独立的能力,她们从来就没有靠男人过日子的意识,她们只是一直在寻找一份属于自己的爱情而已,可是男人总是让她们失望。正如张洁在《方舟》的题记中所说:“你将特别的不幸,因为你是一个女人。”为什么女人总是那么不幸?张洁的小说中偶有几个幸福的女性,如《七巧板》中的尹梅,《无字》中的禅月,她们是幸福的,前者找了一个好丈夫,后者再也不会像她们的长辈那样去相爱了,她脑子清醒着呢。但禅月的形象在《无字》中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她们爱情生活并没有在作品中真正的出场,似乎只是寄托理想的人物而已。而这个世界的两性之间的冲突却是绵延不尽的,有谁能揭开这个谜呢?恰如张洁在面对北京大学的青年学生时所说的:“孩子们,我该怎么对你们说呢?”这是一个自古以来的一个死结,张洁用几代人的情感去解开这个死结,却发现一切都是那么的徒劳。她只能描述这种状态,叙述这样一个事实,在痛苦和迷茫之间,在希望和无望之间,在精神和肉体之间,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在感性和理性之间,寻找那一份温情和梦想,尽管这一切注定是一个西西弗斯式的神话,虽然吴为不后悔,但她必然发疯。这就是人类的生存图景,是人类永远无法摆脱的宿命。当人物为一个执著的信念而苦苦折磨的时候,而这个信念又是那么的崇高和美好,悲剧感就产生了。还有什么比这更沉重的生命感觉呢?生命难以承受的重负既有不能承受之轻,也有不能承受之爱,如此残酷,如此无情,如此丑恶,如此混乱,谁能承受?一些七十年代出生的女作家不带任何羁绊地活着,在感性和欲望之中,在背弃了任何道德束缚之后,她们是那么轻松,她们还有什么不可以嘲弄和解构的呢?张洁是在用生命、爱、希望来解构爱情,是用几代人的亲身经历来解构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前者是在寻求一种轻松的生活方式中反叛自己的祖辈和一切传统。她们是快乐宝贝,是来享受这个世界的,她们是有创造意识的一代,另类、扮酷、刺激、感性、自由是她们的追求。她们的根底很浅,她们的解构和反叛有很重的模仿痕迹,她们将离过五次婚的亨利·米勒视为精神上的父亲,她们喜欢杜拉斯,喜欢艾伦·金斯堡,她们的个人行为和写作都带有对西方“迷惘的一代”的一种模仿,实际上她们又何曾真正地快乐过呢?在此意义上张洁的解构是充满希望的,她在无望的时代中来寻找爱情,爱和恨交织在一起是支离破碎的碎片。而这一切恰如王蒙所说:“凡是把复杂的问题说成小葱拌豆腐一青二白者概不可信。”生活和人本来就是复杂的,文学作为一种对人心灵阅读的方式,就是恰当地表现这种复杂。
  结,欲解又难解;情,欲说又还休。在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和生命不能承受之爱的悲怆文字中,《无字》的文本结构方式是这一生存图景的又一种注解。《无字》的基本情节在第一卷中已经交代清楚了,第二卷、第三卷与第一卷之间并没有构成情节上的延续,而是局部的一个回忆和交代,是对第一部的补写和深化。小说在时空上已经打乱了,回忆过的事情还可以反复再回忆,作者用现实审判历史,用历史映照现实,由人物心情去串起事件,又用事件来结构人物的心情。故事、人物、情绪、历史环境如影随形相互缠绕相互扭结。在几代女性的人生命运中探讨女性的不幸命运,既是个人心情的自传,又因其对人物心灵辩证法的书写,作品有着力透纸背的深入人物灵魂的深邃。卡尔维诺很欣赏博尔赫斯有关绝对的、主观上的时间概念的一段话:“我想过,让一切事情都准而又准地在现在发生在每一个人眼前。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世纪,只有在现在,事情才发生。空中、大地和海洋上有数不胜数的人,让一切发生的事都发生在我眼前。”《无字》是一个回忆性的文本,也是一个想象性的,不断追述补充的文本。故事发生的时间已经不重要了,它已经主观化了,变成了人物的情绪,让过去的事件选择有序地发生在读者的眼前。王安忆有一句名言,“小说就是往小处说说。”《无字》正是在“小”里说来说去,说过的可以再重提,在说过的大事件中不断地补充细节,没说的还可以不断地再说。在这个意义上,《无字》是一部以书写人物灵魂为中心的作品,而不是一部以情节见长的作品。彻底地将人物的心理和人物事件撕裂打乱,在拷问人物灵魂的叙述中,实现了对人性深层的敞开书写。恰如小说《内容提要》中所说:“好似一部雄浑的交响乐,一个回旋又一个回旋,撞击着人们的心灵,进行着灵魂的拷问,留下无尽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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