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秦地生命的交响

作者:孙 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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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腔》无疑是贾平凹散文创作中的一篇力作。多年来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
  之所以如此,我想,主要在于《秦腔》这部作品虽然是创作于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但却已表现出远不同于此前的自“五四”以来当代散文的许多时代新质,诸如:开放的审美观照、深切的人文关怀、厚重的文化意蕴、恢宏的笔调情致,故而读《秦腔》就如同作品所描写的秦人喝“‘西凤’白酒”、吃“长线辣子”、抽“大叶卷烟”、嚼“牛肉泡馍”,给人以味甘而醇美的艺术享受。
  当然,《秦腔》可圈可点之处很多,但我以为,其主要特色还在于以下三点:
  首先是作品独特的表现角度。因为这是一部作品能否获得新意并成功的关键。《秦腔》作为贾平凹的得意之作,自然深谙此道。如作品一开篇便写:“山川不同,便风俗区别,风俗区别,便戏剧存异;普天之下人不同貌,剧不同腔,京,豫,晋,越,黄梅,二簧,四川高腔,几十种品类;或问:历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经者,是非最汹汹者?曰:秦腔也。”从起首处看,作品似乎只是写陕西那方天地水土所孕育的地方戏曲——秦腔,但随着作者行文的曲折和情绪的延宕,作品的表现重心已悄然移到了和秦腔的产生有关的对于秦地山川地貌、风情民俗、秦人生存状态和人格精神的展示上。也就是说,作品虽写的是秦腔,但其实意在写人,写这里的自然景观、人文景观,写人的生命意志和精神面貌。因此,相对于那种只是就戏曲谈戏曲,或者由此揭示一点儿文化风俗,引出某些历史掌故的散文来,这篇作品的表现角度显然要独特得多,思想层面也高迈得多!像紧承上文,作品开始论及秦腔的“长处和短处一样突出”的风格,在这方面,正如文中所道:人们评论秦腔,说得婉转些是“唱得有劲”,说得直率些是“大喊大叫”,于是便形成了“爱者便爱得要死,恶者便恶得要命”。那么,秦腔几百年来却始终没有被淘汰、被湮没的原因在哪儿呢?而且它不像其他地方戏曲如越剧、豫剧、黄梅等那样能走出地方、走向全国,它始终是在潼关以西的这片厚土上打转转,这中间又有哪些引人深思的隐秘呢?随着作者这一叙述视角的转出和展开,自然就更引起了读者对作者更加浓厚的阅读兴趣,因此循着作者的独特思路,像在这之后的作品对于秦腔与秦地之粗犷的山水、“二愣”的民众、沥血的劳作与情感的宣泄等复杂对应关系的深入考证和叙写,对于秦人由衷喜爱秦腔、是他们“大苦中的大乐”,以至于人人会唱秦腔、人人需要秦腔,看秦腔如同节日狂欢、敬秦腔如同敬奉圣明的深层原因的揭示,便在作品的整个叙写层面上依次带出、顺理成章了。特别是作品结尾富有总结性的精彩“点题”:“广漠旷远的八百里秦川,只有这秦腔,也只能有这秦腔,八百里秦川的劳作农民只有也只能有这秦腔使他们喜怒哀乐。秦人自古是大苦大乐之民众,他们的家乡交响乐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还能有别的吗?”——不仅使作品的意蕴升华、含藏深厚,而且也使作品的上述独特表现在此构成了艺术表达上的完整,给人一种登高望远、更上层楼的痛快淋漓的审美愉悦和无穷启示!
  其次,作品厚重的文化底蕴,也是《秦腔》格外为人看重的显著特色。这篇散文与以往多数散文不同,主要还在于它一反传统散文为了旨在表达作者情思,而将外在景物仅仅作为个体情感投射对象的内视结构,相反却是以阔大的视野,不但把一定审美距离下的客观外在世界作为作品全力表抒的对象,同时还从历史、文化的层面与高度,以创作主体智性的渗透,去深入挖掘所写对象本身所内蕴的丰富的文化含藏,充分展示其背后的文化积淀,因此散文这种被人们普遍看作是主情的并且最能真挚表达创作者主观情怀的艺术,在贾平凹的笔下,同时也空前地承载了其深刻的文化内涵,从而提升了散文自身的美学品位。而这一点,也恰是作品让人眼前一亮并且倍感其分量厚重的原因。例如在作品中,作者不厌其细地写秦腔在八百里秦川大地上有着“神圣的不可动摇的基础”,不厌其烦地写秦人自导、自演、自观、自评秦腔的痴醉迷狂,但实际上作者在写这些传统风俗时,主要还是为了以此来展示那种有着深厚、悠久历史文化传统的秦地人其潜藏于意识深处的刚烈、粗放、忍耐的民族气质和他们精神上自给自足的生存状态,展示他们的地域文化、生命意志和精神追求以及在此背景下秦腔之所以能够诞生并永葆其顽强生命力的复杂因由。像作品这么写:“当老牛木犁疙瘩绳,在田野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立在犁沟里大喊大叫来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关关节节的困乏便一尽儿涤荡尽了”,这显然是作品所揭示的秦腔产生的生活基础,因为生命的困乏需要秦腔的滋润;还有,当看到作品充满深情所绘:秦川“黄褐的平原”“辽阔的地平线”“冲天而起的白杨,苦楝,紫槐”、粗笨而庄重的“土屋”,特别是世代生息在这里的那些犹如“秦始皇兵马俑的复出”的秦人时,读者自然就会马上联想到秦腔的唱念做打的风格为什么会如此让人心灵震撼的原因——它实在是秦地天籁、地籁、人籁的共鸣!此外,作品还写:秦地人“有吃不完的粮食”,可“他们缺的是高超的艺术享受”,所以“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乐趣,高兴了,唱‘快板’,高兴得似被烈性炸药爆炸了一样,要把整个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裂肠的唱腔却表现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来,美给了别人享受,美也熨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皱纹”,因此“当他们在收获时节的土场上,在月挂中天的庄院里大吼大叫唱起来的时候,那种难以想象的狂喜,激动,雄壮”,使读者读到这里由衷会感到:那实际上不正是他们生命的交响,精神意志的直抒!所以,正像有的评论所指出的:作品写秦腔,实际上为的是“表现富于文化积淀的民族生存状态”,呈现“一个充满生气活力的、完整的自然和人文景观”,“一个单纯清澈而又丰厚充实的世界”。那么,读着这样的“世界”,你不由会觉得:整个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生存史、发展史和精神史不也正是浓缩在其中了吗?
  第三,作品恢宏的语言风格,使《秦腔》在艺术上更走向了精致。如上所述,由于《秦腔》所追求的独特表现和厚重的文化底蕴,这就使作品在语言的调遣、运用以及整个作品的行文上都内在地呈现出一种平静而又崇高、洒脱而又大气的风范气度,读来颇具史诗意味且含义深长。这里不妨引述几段:
  当他们背着沉重的三角形状的犁铧,赶着山包一样团块组合式的秦川公牛,端着脑袋般大小的耀州瓷碗,蹲在立的卧的石磙子碌碡上吃着牛肉泡馍,你不禁又要改变起世界观了:啊,这是块多么空旷而实在的土地,在这块土地挖爬滚打的人群是多么“二愣”的民众!那晚霞烧起的黄昏里,落日在地平线上欲去不去的痛苦的妊娠,五里一村,十里一镇,高音喇叭里传播的秦腔互相交织,冲撞,这秦腔原来是秦川的天籁,地籁,人籁的共鸣啊!
  在黎明或者黄昏的时分,一个人独独地到田野里去,远远看着天幕下一个一个山包一样隆起的十三个朝代帝王的陵墓,细细辨认着田埂上,荒草中那一截一截汉唐时期古碑上的残字,高高的土屋上的窗口里就飘出一阵冗长的二胡声,几声雄壮的秦腔叫板,我就痴呆了,感觉到那村口的土尘里,一头叫驴的打滚是那么有力,猛然发现了自己心胸中一股强硬的气魄随同着胳膊上的肌肉疙瘩一起产生了。
  每每村里过红白丧喜之事,那必是要包一台秦腔的,生儿以秦腔迎接,送葬以秦腔致哀,似乎这个人生的世界,就是秦腔的舞台,人只要在舞台上,生,旦,净,丑,才各显了真性,恶的夸张其丑,善的凸现其美,善的使他们获得了美的教育,恶的也使丑里化作了美的艺术。
  当然,《秦腔》也有客观描写情景及环境气氛的文字,但同样大气雄浑,耐人咀嚼,如:
  等到那角色儿猛一转身,头一高扬,一声高叫,声如炸雷豁啷啷直从人们头顶碾过,全场一个冷颤,从头到脚,每一个手指尖儿,每一根头发梢儿都麻酥酥的了。如果是演《救裴生》,那慧娘站在台中往下蹲,慢慢地,慢慢地,慧娘蹲下去了,全场人头也矮下去了半尺,等那慧娘往起站,慢慢地,慢慢地,慧娘站起来了,全场人的脖子也全拉长了起来。
  读着这样绘声绘色的文字,你不仅会为作者语言表达上的深湛功力所折服,而且也仿佛在不知不觉间亲临了秦腔演出现场,情陷其中,不能不深受作品艺术的感染和秦人生命激情的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