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从消解到反文化思辨
作者:吴周文 樊保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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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疑,我们可以把《复仇记》当成一个典型的“新历史主义”文本。莫言相当主观地把丰富的历史抽空成为人类学意义上的单一生存的内容,故此历史内容中文化的真善美与假丑恶的价值与界限,因错谬而显得虚无、荒诞与模糊不清。由于老阮的凶恶和强大,那些并不善的弱者却容易被假以善的美名,正像文学中的“复仇”无论因缘与成败,往往是弱者得到道义上的同情一样。弱者在传说中获得一种虚妄的价值,言说者则在这种虚妄中获得某种莫名的心理平衡。莫言喜欢在虚幻的背景中揭露本质的真实性,从这方面讲,莫言是一个残酷的言说者。语言是一种隐性的行动方式,人们在现实失败的情况下,力图用这种隐性行为恢复人的尊严和价值。这种努力透露出言说的内容与现实行动本身的背离。“传说”仅是口头历史,它往往经过了主观篡改,而一旦它被记录,则成了历史。尽管删去了荒诞不经的部分,却保留了大致形态,这大致形态就成了人类追根溯源的根据。而实际上,历史也是一种文学,在中国则成为一个传统,《左传》《战国策》《史记》《汉书》等等是历史也是文学,历史总是充满了编撰者的主观性,不过是结撰一些史实与有关史实的蛛丝马迹而已。美国新历史主义代表人物海登·怀特认为,人不可能找到历史,而只能找到被编织、被阐述的历史,因此历史总是表现出历史哲学形态,而且带有诗人表现世界的“想象虚构性”,从这一历史主义文化诗学的理念出发,受其影响的中国新潮作家或谓之为“新历史主义”的小说家,从最早写作“匪行小说”的莫言、乔良(《灵旗》)开始,到叶兆言(《状元镜》)、苏童(《一九三四年的逃亡》)、格非(《青黄》)、余华(《古典爱情》)等等,已不再像十七年间《红岩》《红日》《红旗谱》等“政治历史”小说那样俨然要求历史宏大叙事的客观性和真实性,而是任性书写个人心中的历史,有意背离历史的客观与真实。《红高粱》与《灵旗》即是如此任性的始作俑者。莫言正视这种背离,从而提出他对历史本在的质疑,那种企图阐释人类文明进程的历史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深入到历史本质呢?《复仇记》则通过对口头史——传说意义的消解又一次说明,历史实际上是一部歧义史,它只是不断地被改写,永远不可能被还原,只存在多种阅读的可能。福柯认为历史主体是一个变项,传统线形的和进步的历史,是言说者将充满断裂、歧义、分岔的历史重新装配成的神话。在近作《檀香刑》中,作家把一九年“高密东北乡”的反德故事,放在今天“现代性”背景下思考。殖民主义与反殖民主义的历史、本土专制统治与反封建专制的历史、“猫腔”民俗文化与庙堂文化的历史以及孙眉娘钱丁的艳史等等,这些都在莫言“民间立场”的历史叙事中充满了言说的多义性、歧义性与复杂性,整合为叩问历史的理性与澎湃的诗情。
总而言之,莫言不仅把《复仇记》写成了神话,而且通过文本的叙事实验把它“装配”成了寓言——一个反文化思辨与反哲学思辨的寓言。小说开头就借叙述人戏谑地进行寓言文本的提示:“几秒钟前我还在《生蹼的祖先们》里和手上生蹼的梅老师搂着脖子亲嘴呢……”《食草家族》中的另一篇《马驹横穿沼泽》,则直接点明作者所述是“生蹼时代”的一个“生蹼家族”的故事。(按:蹼是蝙蝠这类动物的形体特征,蝙蝠没有翅膀而靠蹼飞翔,形似鸟却是哺乳动物,故而它是由低级向高级过渡的畸形动物)莫言把“蹼”看做低级动物向高级动物过渡的标志,继续延伸《红高粱》中关于“种的退化”的思考。如果说在《红高粱》中,作家把粗放、旷达的自由生命当做历史主体,把“我爷爷”“我奶奶”反叛传统伦理的生命自由,演绎成“伟丈夫”与“奇女子”在一场民族战争中的英雄传奇,以此反证宏伟历史叙事之下儿孙辈自由生命意识的退化和酒神精神的退席;如果说在《丰乳肥臀》中作家把百余年上官家族史与有关性爱、生殖繁衍、种族混血等人类学内容并置对衬,并以体格残废的金童玉女(上官鲁氏与马洛亚“中西结合”之儿女),隐喻中国历史文化的“种的退化”;那么,《复仇记》则有意抽去了历史学、伦理学、道德学等内容,仅从人类学的层面与返祖生“蹼”的怪诞视角,去反叛、颠覆历史文化传统的价值。莫言在这里借助《复仇记》等小说,表现后现代主义质疑传统、颠覆价值的文化意味。后现代主义者认为,人类面对着一个永恒的虚无,一切都变成含混不清的、暂时的、短命的、转瞬即逝的和空无意义的东西,所以,后现代主义者持一种消极悲观的立场,以消解、颠覆为其理论策略,企图推翻一切现存秩序。在马克斯·舍勒看来,颠覆来自于“怨恨”,“怨恨对于人的价值判断史,对于人的价值判断的整个体系都有创造力”。“怨恨”的创造力促使价值的位移与颠覆。《复仇记》的构思与形而上的思考,显得十分残酷,也非常疯狂,然而莫言以戏谑的叙事格调与游戏笔墨包装了“复仇”的本事,而且整个地包装成一个亦庄亦谐、带有魔幻色彩的寓言。既然是戏谑与游戏,不过是说说笑笑而已。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整个中国社会历经着社会转型、文化转型、价值失范与嬗变并面临着世界全球化的趋势,莫言在寓言背后留给我们读者的,却又是关于文化传统与文化心理的严肃而深刻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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