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知”与“不知”,驳难明旨
作者:刘启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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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赤壁赋》选入多种版本的《大学语文》。然而《大学语文》对该文的注释、译文、提示,一是未能指出重点,如“知”;二是未能道明难点,如“变”与“化”;三是流连于景物赏析上。本文意在纠偏,正视其义。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这是苏东坡《前赤壁赋》中的主客驳难。
苏氏首先用“客亦知夫水与月乎”,及时点出“知不可乎骤得”迷误,两“知”前后衔接如此之紧。然后从客所“知”的“水与月”两方面,判明客实非真“知”。一不知浩荡江水,虽日夜不息流过去了,而从整个大江来看,不曾流失消逝(“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二不知月亮如此圆缺,而实际没长一分减一寸,“月亮还是那个月亮”(“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这只是现象的分析,要解惑释疑还得进一步探究分歧产生的原因:若从虚无角度观人世,那么天地间事物不到一转眼工夫就了结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此乃“客”看世界的皮相之“知”;若从永恒的视角看,万物与我同属无穷尽生命之旅中的一环,又何必慕那源源不断的大江呢?(“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这是苏子所取人生的“知”。这里有个形易实难的“变”,自有而无谓之变,如变节、变心。文中的“变”,即为消极、悲观、无常;“不变”即为积极、乐观、有常。不这般看,学习中便会出现梗阻、迷糊。
宇宙生命生生不息,个体生命稍纵即逝,要肯定生命,就须超越个人的局限,立足于宇宙生命,肯定生命的全体,包括肯定个人的痛苦与毁灭。歌德曾谈及自己的黄昏思想:“到了七十五岁,人总不免偶尔想到死。不过我对此处之泰然,因为我深信人类精神是不朽的,它就像太阳,用肉眼来看,它像是落下去了,而实际上它永远不落,永远不停照耀着。”(《歌德谈话录》)认识自然和历史的真理,痛快淋漓享受生命,重获一颗自足的童心,这是真正严肃思考过人生的中外人士的共同特点。
苏东坡在分析“知”的基础上,接着进一步谈“客”所寻出路的“得”:“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与“知不可乎骤得”遥相呼应。客的所谓“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实际上都是虚幻的,怎能“挟、抱”而得?这是因为“物各有主”。那么,究竟如何现实而非虚幻地“得”呢?清风“耳得之而为声”;明月“目遇之而成色”。前者如“春未老,风细柳斜斜”(《望江南·超然台作》);后者如“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念奴娇》)。至于“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永遇乐》),则又是这二者完美结合。“耳得、目遇”的乐,实为心得、心遇的乐。这乐又是“取之无尽,用之不竭”,反映了诗人天人合一,顺应自然的旷达开朗情怀。最后,用“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与前面的“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紧相呼应。脉络连贯,合成一气。主客辩驳后,了悟人生意义,肉体与精神返璞归真,都回到自然怀抱之中。“常以谓人之至乐,莫若身无病,而心无忧。”(《书东皋子传后》)生活只对懂得向他微笑的人微笑,这是确认人生价值之后境界的升华,是一种比“遗世独立”之乐更高层次的享受。
从上面分析窥测到,文章重心不在记游,而在借游不倦地探析人生宇宙真谛。可见《前赤壁赋》文眼在于理解苏子的“知”及作陪衬的所谓“客”的“知”。主客交锋是作者内心苦恼、矛盾交织的独白,重叠了两个人的灵魂。内心的“主”终于说动了内心的“客”,作者乐观向上积极的一面,压下了颓伤自怜消极的一面。
苏东坡在“乌台诗案”后,贬谪黄州,生活艰难,举止交困,形如囚徒,“我谪黄州四五年,孤舟出没烟波里。故人不复通问讯,疾病饥饿疑死矣。”(《送沈逵赴广南》)乃为他这一非常时期的生活写照。“惊魂未定,梦游缧绁之中;只影自怜,命寄江湖之上。”(《谢量移汝州表》)面临此等重大打击,苦闷难遣,便从佛老思想中寻解脱;到至纯至情自然山水中找慰藉。“人生如寄何不乐,任使红烛烧黄昏”(《答吕梁仲屯田》)。《前赤壁赋》主客由乐生悲,又由悲转乐,感情历程曲变,自我性格世界的矛盾,其实是诗人这一时期心灵张扬的夫子自道。
人生无论遭遇什么,都将成为一种难得的际遇,一种生命的体验。所有的恐惧与快乐、迫害与化解、困窘与愉悦、仇恨与爱慕,都变成了一种生存方式,在这艰难时世生存。苏轼的无挂无碍、宠辱皆忘、乐观、旷达、洒脱,从何而来呢?本质上是庄子的“万物齐一”观。其《韩魏公醉白堂记》表白:“方其寓形于一醉也,齐得失,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物,而与造物者游。”另一方面,又热衷道教养生之术,“用道书方士之言,厚自养练”,以立“根本”(《答秦太虚书》)。“物来欣然受,物去不复求”,“了然于心”,顺其自然,这又与佛家的与世无争、随缘自适相贯通。
“身心颠倒不自知,更识人间有真味。”(《豆粥》)佛老思想发展成为诗人处世的主体思想,于是在风波迭起宦海浮沉中,有了自我排遣的精神支柱,观察得失荣辱比较通达。这种超然物外的旷达背后,仍执著坚持着对人生、对未来的美好追求,人的责任就是过自己的生活。另一方面,齐生死、等是非的虚无观,又具逃避现实的麻痹功效,“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临江仙·夜归临皋》)。“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水调歌头》)。这些无奈、彷徨的叹吟,《前赤壁赋》字里行间尽能体味,显示出多难诗人精神的多层性、丰富性、深刻性和复杂性。
林语堂在其《苏东坡传》极其推崇此文:“短短几百字就道出了人在宇宙中的渺小,同时又说明人在此生可以享受大自然无穷的盛宴,没有人写得比他更传神”,“捕捉诗意的片刻,化作永恒”,这些都有助于我们把握主旨,而不被写景的巧妙外象所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