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黄鹂”的美丽是一种极致

作者:钱 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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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篇语言淡雅而意蕴深邃的叙事散文,更是一篇呼吁人们“积德行善”的爱鸟宣言。作者孙犁,四十年代曾以《荷花淀》等小说闻名于文坛。他的早期作品,以清新质朴、简洁明净和行云流水般的艺术风格,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成为著名的“荷花淀”派代表作家。五十年代后,出版过长篇小说《风云初记》等,但之后以散文创作居多。尤其是晚年所著散文,多将沧桑之感以平淡出之,仍保持了《荷花淀》以来那种淡雅清新的语言风格和艺术魅力。
  《黄鹂——病期琐事》一文写于一九六二年四月,可是直到十七年后的一九七九年作者才将其发表,并于同年收入其散文集《晚华集》中。个中原因,其实也并不太难理解:本篇通过对黄鹂的一系列回忆、观察和描述,表达了作者对美的事物的倾心与赞美,对无视和残害生灵的行径的不满与愤怒,并体现了作者对于美的本质在于善的深刻理解。这在当时“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岁月以及随之接踵而至的“文化大革命”的疯狂年代,显然是不合时宜的,甚至弄不好还会招来杀身之祸,作者因此而将其压入箱底,直到春回大地才将他的“黄鹂”放飞出笼也是人之常情。
  正是由于这样的时代背景,我们在文中读到的不仅是作者告诫人们要爱护和善待黄鹂及其他小鸟,而且发现作家通过黄鹂等小生灵或遭折磨、或被扼杀的生存现状,曲折含蓄地表达了从事艺术美创造的作家,对于自由宽松的生态环境(创作环境也是一种生态环境)的强烈渴望。当然,在本文中,作家是通过江南太湖之滨“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良好生态环境,“使我看到了黄鹂的全部美丽,这是一种极致”来暗示的:“它们的啼叫,是要伴着春雨、宿露,它们的飞翔,是要伴着朝霞和彩虹的。”这一段,作者决不仅仅只是为鸟儿而抒写的。
  本文题名《黄鹂——病期琐事》,是一篇以鸟儿为主角的记叙散文,但又绝非一篇单纯的咏物小品。作者在文中记叙了四个不同时期、地点(童年时代在家乡、抗战时期在阜平山村、五十年代中期在青岛海边小楼和鸟市、翌年春季在太湖之滨)所发生的与黄鹂相关的几个生活片段。这些片段中的人和事,表面看来,似乎彼此并不相干,甚至显得不无孤立和散漫,但其中却有一根由淡渐浓的主线贯穿始终,这就是作者对黄鹂这种鸟儿及其生命形态所蕴含的美的追求和感悟。这是一种对于生灵的自然天性与人、与环境之关系日渐清晰并最终得到思想升华的认识过程。本文的感人之处,正在于作者对于这一认识过程的形象展示和思想升华。本文的副标题为“病期琐事”,人们自然要问:作者在养病期间有什么“琐事”可记?与黄鹂这种鸟儿又有何关系?这正是本文的记叙重点,从第四自然段直至在鸟市上作者亲眼目睹心爱的黄鹂被拴系、被出卖的惨状,作者几乎花了大半篇幅来讲述黄鹂及其他鸟儿(如海鸥)在现实生活中被人骚扰、残杀、捕捉、玩弄于股掌的遭遇。其间,作者对于黄鹂及其美丽的欣赏、关怀和怜爱,与病友老史只为解闷而举枪瞄准黄鹂的无聊(好在他还总算在作者恳请之下放下了猎枪),与穿皮衣的中年人只为博女友一乐而凌空射杀海鸥的残忍,以及与鸟市上卖鸟笼的老头只为招徕顾客而肆意作践黄鹂的冷漠,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反差。也许,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射杀、玩弄微不足道的小鸟,只是何足挂齿的“琐事”,然而,对于如此美丽、活泼的生灵竟然毫无怜悯之心,这难道不是另一种精神上的“病期”么?所以,“病期琐事”虽为副标题,实际上意蕴深刻。如果说,作者之病在于其身体的话,那么,文中病友、中年人、老头儿的病则在于人性的麻木和善良的泯灭。这是一种比身体上的病痛更需要疗救的民族心理的疾患。本文以鸟写人,以小显大,通过人与鸟的关系的叙述,描绘了人性的沦丧给生灵带来的灭顶之灾。最后,在太湖之滨的湖光山色中,茂林修竹间,作者看到了与此美景共存齐飞的“黄鹂的全部美丽”,揭示出“各种事物都有它的极致”,只有“在一定的环境里,才能发挥这种极致”的人生哲理。
  本文通过四个不同时期、地点所发生的与黄鹂相关的人和事的回忆和描述,揭示了保护生态环境、善待各种生灵,才能使人类真正领略美的境界的生活真谛。在本文的构思上,紧紧扣住黄鹂的生存环境及其在现实生活中的命运,描述了作者对小鸟及其生命形态所蕴含的美的追求和感悟过程,抒写作者由此而产生的喜怒哀乐。本文在结构上不枝不蔓,详略得当地围绕作者对黄鹂(美丽的生命形态)从“不识——初识——相识——再认识”这样四个阶段展开叙述,其中写作者病期与黄鹂的“相识”的篇幅为最多,描述也最为详尽,恰与本文副标题“病期琐事”相印证。在这大段叙述中,不仅有作者的欣慰与喜乐,更有作者的愤怒与悲哀!欣喜的是,作者终于与心仪已久的黄鹂相见甚欢:“有时候看得淋漓尽致,对我来说,这真是饱享眼福了。”可是好景不长,由于病友企图以枪击鸟致使原本“大有在这里安家落户的意思”的黄鹂受惊而一去不复返;更令作者愤怒和悲哀的是:在长堤上,他亲眼目睹了残杀海鸥的无情一幕;在鸟市上,他又亲眼见到了黄鹂被当做活玩物的非人道的情景。作者在其后加了一段沉痛的议论:“这种鸟儿是不能饲养的,它不久会被折磨得死去。这种鸟儿,即使在动物园里,也不能从容地生活下去吧,它需要的天地太宽阔了。”这既是议论,也是结论,说的是鸟,隐喻的当然还有其他更深的东西。
  在本文中,作者写的是人与鸟的关系,以及对鸟儿及其生命形态所蕴含的美的追求、认识和感悟。作者在文中如何通过与黄鹂有关的日常生活片段的描述,多侧面、多层次地揭示美的涵义?首先,作者以简洁凝练而又生动传神的笔致,勾描了一幅幅富有动感的抒情写意画,以形象化地将不同层次的美感染读者。如作者初识黄鹂时,先闻其声后见其影,“它们飞起来,迅若流星,在密密的树枝树叶里忽隐忽现,常常是在我仰视的眼前一闪而过,金黄的羽毛上映照着阳光,美丽极了,想多看一眼都很困难”。这惊鸿一瞥式的描绘,从听觉到视觉,突出了黄鹂的声音和形体之美,一种外表上的美丽。接下去,写和平年代作者与黄鹂在青岛海边相会,这是从容温馨的相见,“观赏黄鹂,竟成了我的一种日课。一听到它们叫唤,心里就很高兴,视线也就转到杨树上”。此时作者对黄鹂的欣赏从其外表的美丽转为性情的活泼:“它们互相追逐,互相逗闹”,并将其人格化,“它们好像喜爱这里的树木深密幽静,也好像是要在这里产卵孵雏”,“大有在这里安家落户的意思”。这里,作者对黄鹂已不仅是纯粹“惊艳”其美丽,而是在它们身上寄托着一种如同怜爱子女般的关爱之情,“我在树林里徘徊着,仰望着,有时坐在小石凳上谛听着”,为的是知晓“它们是怎样安排自己的住房和产房的”。这一段关于作者与黄鹂关系的描述,充满着人与鸟之间相亲相爱的脉脉温情,显示的是一种人鸟关系的和谐之美。最后一段写作者在太湖之滨“看到了黄鹂的全部美丽”,其中的黄鹂只是虚写,而天地草木和谐自然之美才是实在的氛围。
  因此,作者以诗意盎然的笔调,尽情渲染“这里才是它们真正的家乡,安居乐业的所在”。这里的美的含义,带有某种生命哲学的意蕴,是一种对生命属性回归自然属性的认识上的升华和感悟,这样的美是形而上的,是一种真正的艺术境界,正如作者所归结的,“这是一种极致”。
  其次,本文虽是一篇记叙散文,以记叙“病期琐事”为主,却将叙事、议论、抒情有机地融为一体,在文中对美的含义的揭示,起了较好的“画龙点睛”的作用。如第三自然段中关于“对于美的事物的追求,真是有些奇怪”的剖析和拒绝买鸟之后关于“这种鸟儿是不能饲养的”议论,虽三言两语,却言简意赅地强化了本文的哲理意蕴。至于文末几乎一整段的抒情和议论,则更使本文进入一个较高的艺术境界,达到锦上添花的艺术效果。
  愿美丽的黄鹂永远留存在和谐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