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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诗今读

作者:黄维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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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的悲剧情调
  ——读杜甫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南方的秋天,清爽少雨,气温适中,是一年中的黄金季节。有时造物者恩惠特隆,让秋天延长,使人间多享清爽之福,冬天几乎不存在,十二月、一月、二月,仍然是秋天。纬度高的地方,情形可不一样。霜一降,天地就从灿烂转趋苍白,哪有南方的常绿?宋人范成大有《秋日》诗云:“碧芦青柳不宜霜,染作沧洲一带黄。莫把江山夸北客,冷云寒水更荒凉。”清人黄仲则的诗句“全家尽在秋风裹,九月寒衣未剪裁”,情景凄凉,溢于言表。灿灿如金的秋光,虽然美好,但对北方人来说却是“秋色无限好,只是近寒冬”了。“悲哉秋之为气也!”不在南方的古代诗人,因秋兴悲,是可以理解的。
  杜甫的《秋兴》八首,乃诗人晚年流寓夔州(今四川奉节)时的悲歌,把秋天带来的伤感,结合他的身世和时局,尽情表达出来,成为千古传诵的名篇。杜甫的《登高》,时间和空间背景,与《秋兴》差不多,而其悲怀更有过之。二十世纪的读者,讽诵杜甫这些诗篇,除了感念一代诗圣的凄苦、欣赏千载诗宗的艺术之外,还可以把这些作品,拿来印证现代西方的一些文学理论。《秋兴》太长了,这里取《登高》。
  当代影响深远的大批评家佛莱(Northrop Frye),受了弗雷萨(James Frazer)、佛洛依德(Sigmund Freud)和雍格(Carl Jung)的启示,奠立了“基型论”的批评学说(archetypal criticism)。佛莱为文学作品整理出很多公式,看到了文学作品的很多内部规律。这些公式和规律,乃从分析、归纳古今的大量文学作品而得来。他称它们为基型(archetypes)。例如,佛莱这样描写几种主要文类(genre)的特色:
  (1)喜剧:相当于一日中之晨,一年中之春,一生中之诞生。
  (2)传奇:相当于一日中之午,一年中之夏,一生中之结婚或取得胜利。
  (3)悲剧:相当于一日中之昏,一年中之秋,一生中之疏离、衰亡。
  (4)讽刺诗文:相当于一日中之夜,一年中之冬,一生中之死亡、解体。
  佛莱又比较了喜剧和悲剧的情调和意境,指出两者的对立。这里仅略述关于悲剧的部分。在悲剧中,人往往是孤独的、被遗弃的;所出现的动物则是野狼、兀鹰之类;植物则为邪恶的森林,或为荒郊高原;矿物则为沙漠、废墟之类。
  佛莱不谙中国文学;他的归类,由于野心极大,涵盖古今,难免会不周延,会出现很多例外。然而,拿佛莱的理论套在杜甫的《登高》上面,却仿佛如一套度身定做的西装,穿在定做者身上,刚刚好。
  《登高》是一首充满悲剧情调的诗,而其悲哀,诗中第五、六句最能扼要集中地道出来。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指出,杜甫这两句诗,包含了整整八层意思:“万里,地之远也;秋,时之凄惨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齿暮也;多病,衰疾也;台,高回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八意。”这两句真是“诗眼”,上文和下文只是用来渲染气氛和情调而已。《登高》写秋天,写衰疾老诗人的孤独,写荒郊高原,所用的意象,正是佛莱所说“悲剧”的种种基型意象(archetypalimage)。《登高》没有清楚交代晨昏;然而,就“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这幅图画来说,我们总不会联想到早晨吧。(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有“薄暮冥冥,虎啸猿啼”之句,写的是昏,不是晨。)
  钱钟书在小说《灵感》中,以幽默的口吻,这样说明中西方文化风俗的不同:“我们招手,手指向下,他们招手,硬派手指朝上,我们礼拜时屈腿,他们行敬礼反而举手;他们男人在没结婚前向女人屈膝求爱,咱们男人结婚以后怕老婆罚跪;一切的一切,你瞧多别扭!……我们死了人穿白,他们死了人带黑……”
  当然中西之异,还可以无限地条列下去。不过,我们也可以列举出中西方相同的地方:都招手,都行礼,都有恋爱和婚姻,都悼念死去的人……
  秋,是令人感伤哀悼的季节。杜甫之外,雪莱(Percy B.Shelley)也把急风、落叶、死亡与秋天连在一起。
  
  狂放的西风啊,你是秋天的浩气,
  你并不露面,把死叶横扫个满天空,
  像鬼魂在法师面前纷纷逃避,
  ……
  让它们在那里低低冷冷地躺下,
  每一片都像尸首在坟里发僵。
  
  (此为《西风颂》片段,中译出自卞之琳手笔;卞氏译文典雅精致,极为难得。)
  其他悲秋的中西诗篇,还有很多很多,要引的话,就和“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一样,篇幅容纳不下。佛莱认为秋天充满悲剧情调,《礼记·祭义》说:“秋,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凄怆之心。”刘勰说,诗人在秋天时,“阴沉之志远”,也颇有悲凉气氛。心同理同,中西如一,又提供了例证。
  
  象征艺术的大师
  ——读杜甫的《秋兴》
  
  秋兴(选四首)
  
  第一首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第三首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第四首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迟。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第七首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我在《秋天的悲剧情调》一文中,以杜甫的《登高》为分析对象。在该文中,我也提到老杜的《秋兴八首》。这组诗是“光焰万丈长”的杰构,古今论者极多,叶嘉莹曾搜集历来对此组诗的评论,辑成《杜甫秋兴八首集说》(台北,一九六六)一巨册。书成迄今二十多年,新写的评析又不知有多少。高步瀛的《唐宋诗举要》引张世文曰:“《秋兴八首》……卓哉一家之言,然百世之上,此杜子美所以为诗人之宗仰也。”面对诗宗的代表性杰作,面对这么多的品题解说,我在下笔评点之前,难免有些胆怯之感,生怕我要说的,先贤或时人可能都已说过了。
  《秋兴八首》写“怀乡恋阙之情,慨往伤今之意”(张世文语),感人肺腑。这篇短文无意分析这组诗的主题思想。它丰丽精工(丰丽是张世文的形容),是老杜“晚节渐于诗律细”的巅峰表现,这篇短文不可能全面地品鉴这组诗的卓越艺术。我只打算就《秋兴八首》的“言外之意”略作说明。“言外之意”这个概念,既是古典的,也是现代的;既是中国的,也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此外,我还会稍为指出诗中意象所透露的悲剧情调,以作为《秋天的悲剧情调》一文的补充。
  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755~763),是唐朝国运由盛入衰的分水岭。乱事结束后,唐朝国力大伤,加上国家法纪败坏,外敌入侵,内外交困的情形,至为明显。《唐书》说当时的宦官和军阀“竞务奢豪,亭馆第舍,力穷乃止”(这使人想起中国当代诗人叶文福针砭时弊的诗《将军,不能这样做》),又提到宦官拜相、武夫集贤待诏的事。《秋兴》第四首说的“文武衣冠异昔时”,正是对此而发的。简言之,那时除了国弱民穷之外,令人忧戚悲叹的,还有那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局面。
  《秋兴八首》写于公元七六六年,当时杜甫五十四岁,他暂居夔州(今四川奉节)。由于安史之乱,杜甫在七五九年弃官住秦州(今甘肃天水),开始了漫长的漂泊生涯。老、病、穷这些凄凉况味,在《登高》《秋兴》以及其他的同时期作品,表现得十分深刻。七六六年的秋天,老杜在长江的峡口,看见波浪兼天,风云接地,他满目阴郁,心潮汹涌,身世之感,家国之思,使他写出这一组触景生情、情与景遇、情景交融的作品。二十世纪西方名诗人艾略特有“意之象”(objective correlative)之说,即四处寻找一些相关的事物和景象,以暗示作品要传达的情意。杜甫写《秋兴》时,事物和景象就在眼前,不必四处寻觅。他的成就,在于精心选择眼前的事象,赋予它们丰富的象征意义。
  第一首的“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既写眼前景物,也暗示国家现状和诗人自己的心情。当时是波不平、浪不静的时代,风云随时会变色,气氛是“阴沉”和“萧森”的。诗人则一方面心情阴沉,一方面心潮起伏:一向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为抱负,如今落得穷病潦倒,不知还京将在何日。此外,第一句的“凋伤”既写枫树,也写国家和自己。
  第三首说到渔夫捕鱼归来,这是写景,而写景中自有一番慨叹:渔夫回家了,但自己呢?乘舟归返故园的心愿,何时可以实现?秋天来了,燕子应当飞回南方,然而燕子似乎故意在杜甫跟前飞来飞去,一点也不着急。对急于归家的诗人,构成了讽刺。
  第四首的“鱼龙寂寞”,写的也不过是冷冷秋江的景象而已。《水经注》说:“鱼龙以秋日为夜。秋分而降,蛰寝于渊也。”萧涤非在《杜甫诗选注》(北京,一九七九)中说得好:“鱼龙寂寞,写秋景兼自喻。……当此万方多难,却一筹莫展,只是每依北斗,日坐江楼,如蟠伏之鱼龙,岂不可悲?”
  第七首主要写想象中长安的情形。月色那样好,而织女停梭不织,隐喻百事俱废;秋风中石鲸的鳞甲竟然晃动,事情很不寻常,可能风云真要变色了。“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二句,写长安水边秋日的景物,也包含言外之意。菰米在漂,莲房冷了,云在沉,粉坠下来。本来是美的、成熟的东西,现在在漂,在沉,冷了,坠了。唐朝之由盛至衰,不就是如此吗?黑和红两种对比强烈的颜色,合在一起,简直给人诡异的感觉。
  刘勰《文心雕龙》说:“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这正是美国诗人佛洛斯特(R.Frost)所谓的ultra-significance。其他中外诗论家所说的“兴”、“言外之意”、“韵外之致”、“含蓄”、“耐读”、“象征”,异名而已,同实也。五四以来,中国文学有好几次反对甚至打倒传统的运动,幸好我国优异的文学传统仍然屹立,而杜甫是一棵绝对摇不动的大树。他是写实的诗史,也是象征艺术的大师。上文所举的诗句,以及组诗中很多未及征引的,都紧紧扣住秋字,充满秋天基型的(archetypal)悲剧情调;它们既写阴沉、衰败的秋景,也写诗人萧杀、愁苦的秋心,充分发挥了中外一致推崇的象征艺术。
  
  感 子 故 意 长
  ——读杜甫的《赠卫八处士》
  
  赠卫八处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 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很多古人的诗文,相距现代有百年千年之久,但是我们今天读来,仍然觉得其境如亲历,其情可共感。可是有些古代诗文,现在读来,由于物换星移,时更世易,我们就非尽量运用想像力,让时光倒流至秦汉、至唐宋不可了。读杜甫的《赠卫八处士》,正需要如此。
  一千二百多年前,唐朝安史叛变的战火中,杜甫四处流离迁徙。有一次,他顺道造访分别二十载的朋友卫八。从前卫八是王老五,现在已儿女成行了。久别重逢,把盏畅叙,两位老友十分高兴。可是,良晤苦短,明天杜甫就要走了,此后山长水阔,人事音书漫寂寥。如果说二十年阔别后重逢的喜悦,美好如绚丽的夕照;则畅叙后的再别离,就是那黄昏后的苍茫和黑暗了。
  举觞话旧的时光,正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白先勇那篇感人至深的小说《冬夜》中,两个好友分袂二十年后,促膝深谈了一个晚上,然后怅然分别。不过,《冬夜》的两个朋友,别后即使重洋阻隔,如要联系,航空信、电报以至越洋电话,非常方便,绝对不会有“世事两茫茫”的感觉。
  一九八一年底,我作别美国陌地生城(Madison,Wisconsin),在仿佛“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氛围里,绍铭和炳藻到现代的驿站相送。别时尽管依依,美国的万重山和太平洋的千里波涛,烟水尽管茫茫,却没有“世事两茫茫”的感觉。我到达香港,下了七四七的机舱不久,一个国际长途电话,即拨即通,就告诉地球另一边陌城的朋友,我已顺利抵家。“电”报平安的代价,只是港币三四元。(打到美国的长途电话,以六秒钟为基本单位,计算费用;六秒钟只收港币一元二角三分。)杜甫在唐朝的兵燹时代,家书抵万金。今天在香港寄一封航空信,无论远至天涯还是海角,邮费不过是两三块港币。明清时外国教士来我国传教,一封家书有时需要三两年才抵欧洲。有些信寄抵家园时教士已魂归天国,可怜收信人收到时,还不知道信已变成遗嘱。在今天这是不可思议的事。
  不过,今天读杜甫这首诗,我们仍然会受感动。杜子美性情敦厚深挚,对妻子儿女朋友以至国家皆然,这是读过杜诗的人都知道的。子美若非重友情,就不会二十载后“重上君子堂”,与一介隐士的卫八见面了。诗中“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等句,纯然白描,而景象历历,如在读者眼前。友情的可贵可感,尽在于斯。我非常幸运,生平交到不少益友。那年年底临别陌城时,在郑再发兄家中,与主人、绍铭、迈可诸兄嫂,在雪夜围炉饮酒,开怀高歌。那天晚上,大家逸兴遄飞,每首中谣西歌,都给我们这些业余歌唱家唱成只应天上有的心曲。那是我生平极为难忘的一个晚上。杜甫的《赠卫八处士》如果入乐可唱的话,当时我们中一定有人会引吭高歌。这首诗虽然没有被唱成歌,可是,“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我心中一直默默诵着。时移世易,我们拜科学之赐,别后世事不会两茫茫,但子美这首诗仍然感动我:“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