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不甚愧东坡

作者:黄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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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雨霖铃》
  
  历代许多论词的人,谈到苏东坡时总喜欢把柳永捉来,贬他一顿,藉此抬高坡公。清朝的王士糀,在《花草蒙拾》里就说过:“东坡书挟海上风涛之气,读坡词当作如是观。琐琐与柳七较锱铢,无乃为髯公所笑。”另一位作者胡寅,更像个狂热的球迷,对自己拥护的球星抛鲜花,对自己不喜欢的球员掷臭蛋:“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耆卿为舆台矣。”(《酒边词序》)苏东坡在宋代词坛的地位崇高,胡寅的鲜花,他当然可以受之无愧。但以臭蛋对付柳永,就有乖观球之道了。相信受过柳永启发的坡公,见到自己的“拥趸”这么偏激,一定会出来劝阻。
  据《左传·昭公七年》所载,舆台是奴隶中的两个等级,社会地位极低:“人有十等……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胡寅在评语中没有说明苏东坡属哪一级,不过从他的语气看,苏东坡显然非王则公。那么,说柳永是台,二者的高下就有八九级之别了;说柳永是舆吧,二者也差了四五级。今日,苏轼留下的词有三百多首,柳永留下的有二百多首。论全面的艺术成就(包括质、量、深度、广度……),苏轼无疑超越了柳永,但两人绝不会有王公和舆台那么大的差别。就描写离别的作品而言,柳永更不必向苏轼揖让。
  柳永的《雨霖铃》一词,先以“寒蝉”和“长亭晚”等景物预示离别的凄切,然后写人物和动作。“兰舟催发”中的拟人技巧,增加了欲留不能的惆怅。“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获前面的气氛和景物衬托后,也成了感人的句子。苏东坡为人豪放洒脱,在梦中和亡妻王氏相逢,虽然也会“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江城子》),但写离别的作品时通常没有柳永那么深挚缠绵。
  上片最后两句(“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由情入景,主观的离愁经“千里烟波”“沉沉”“暮霭”和空阔的楚天点染后变得更具体。
  到了下片,作者的彩笔再由客观的实景移向主观的感情。这时,由于读者已为凄迷的气氛包围,直抒胸意的陈述和慨叹(“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已经从容地超越抽象概念的范畴,增加读者的惝恍。“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更是宋词中的名句,把离别之情写得细致而深婉。现代批评家如要在宋词里找情景交融或客观投射的例子,这几句肯定是上上之选。至于“杨柳岸”“晓风”“残月”几种景物何以有如此神奇的力量,能把读者带入凄清、落寞的境界,则有待文艺心理学家或研究基型论的学者撰文分析了。
  最后几句,再度主观地直陈,而没有主观直陈的毛病。结尾时节奏缩短,配合了悱恻的入声韵(“说”),更使读者反复低回。
  《雨霖铃》一词,设景、写情、用韵,以至主观直述和客观描写的接叠交替都属上乘。苏东坡写过一百零九篇(共一百二十首)和陶诗,说过“至其得意……不甚愧渊明”(《东坡诗话》)。东坡是否有愧于渊明,我在《陶渊明的艺术》一书里已经有详细的讨论。在这里,我倒要指出,光就描写别恨离愁的作品而言,柳永是不甚愧东坡的;不但“不甚愧”,而且有可能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