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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嫦娥

作者:郭成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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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罢《青衣》(《名作欣赏》二00二年第五期),我几乎透不过气来,那力量来自于一种重压,一种对人生彻底的否定所带来的重压,压得我不能思考,我甚至不想去试图理解它了,因为我深知那将给我带来更为沉重的压迫。但是,我又不能不去探求,因为,我觉得《青衣》中隐藏了我所苦苦寻找而不能得到的一些东西。
  但是我必须让我离开它一段时间,以舒缓那种让我透不出气来的重压。
  几天之后,感觉轻松了一些。我把《青衣》重读了一遍,并阅读了《名作欣赏》二00二年第五期的宗元先生(山东济宁师专中文系教授)对此文的解读。我很遗憾地发现,宗先生的解读把《青衣》给我最强震撼的力量消解了。在宗先生称颂筱燕秋“对于艺术有一种非常执著的追求”时,我就意识到宗先生对于毕飞宇或者筱燕秋是隔膜的。当我看到宗先生把《青衣》最后一幕主人公在风雪中疯狂的表演:“筱燕秋边舞边唱,这时候有人发现了一些异样,他们从筱燕秋的裤管上看到液滴在往下淌。液滴在灯光下是黑色的,它们落在雪地上,变成一个又一个黑色窟窿”解读为“在这幅令人惊心动魄的画面中,表现出筱燕秋正是出于对艺术的执著追求以及追求难以实现的绝望与悲哀才最终陷入精神的疯狂”时,我就知道宗元先生是错误的。《青衣》的主人公对艺术的追求没有实现吗?她从一开始就实现得很好——她一出现,就被老团长、老权威认定是天生的嫦娥;《奔月》一上演,她就成了毫无争议的A角,垄断了演出——甚至她的老师李雪芬都没有资格和她争。当然,最后筱燕秋被她的学生春来取代了。可是这并不能证明筱燕秋在艺术上的追求失败了;相反,这种替代正好证明筱燕秋的艺术追求是成功的:因为,事业后继有人了嘛。她的学生能够做得比自己更好,她只应该高兴。她哪里会疯狂?
  所以,把主人公的不幸命运归结于对艺术追求的破灭是荒谬的。
  我认为,在《青衣》中,毕飞宇通过对筱燕秋命运的叙述,所要传达的恰恰是事业成功背后所隐藏着的异化的恐怖图景;他所要阐述的道理是:执著的追求就是执著的异化。
  在《青衣》的情节进展中,筱燕秋和嫦娥的结合肇始于老团长的一个认定——“这孩子,黄连投进了苦胆胎,命里就有两根青衣的水袖”。这一认定从此把筱燕秋的命运和嫦娥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或者干脆这样说,从此,《青衣》中的筱燕秋就被注入了嫦娥的基因,而且这一基因在以后的日子中越来越旺盛地生长,直到遮断了“筱燕秋”的整个人生。
  从此,我们只能称这不知道是筱燕秋还是嫦娥的主人公为“她”。
  她的一切悲剧皆源于筱燕秋对青衣嫦娥这一艺术形象的执著的追求,就是在对艺术的苦苦追求和实现中,筱燕秋渐渐地把自己身上“筱燕秋”——人的基因成分丢了个一干二净。
  在和老师李雪芬的冲突中,她先是用开水烫伤了老师:正如老团长所骂“丧尽天良本不该,名利熏心你毁就毁在妒良才”,她在不知不觉中丢失了自己的天良;继而她被逼向被她烫伤的老师李雪芬检讨,“筱燕秋把两手叉在小肚子面前,走到李雪芬的床前,耷拉着两只眼皮。她看着自己的脚尖,开始骂。她把自己的祖宗八代里里外外都骂了一遍,骂成了一摊屎”、“筱燕秋感到李雪芬的笑容才是一杯水,并不烫,浇在了筱燕秋的心坎上,?的一下,筱燕秋如焰的心气就彻底熄灭了”,这种检讨使她心疼到昏死,这种昏死又被认为是态度不好,这种“态度不好”又使她荒废了从二十到四十岁之间的对于女人最青春、对于演员最灿烂的年华。
  转眼筱燕秋四十岁了,当青衣早已不需她时,机遇来到——财大气粗的烟厂老板的“怀旧”情绪使《奔月》得以重新上演。于是,在筹备阶段筱燕秋先是减肥,她的身体几乎垮在了减肥上,还有她珍爱如生命的嗓子;不久,她理所应当地在“给钱让步,不丢脸”的年头里,把自己“爽快地”送到了烟厂老板的床上。但是“筱燕秋一脱衣服就感觉出来了,老板对她的身体没有一点兴趣”,“筱燕秋一边动作一边骂着自己,她这个女人实在是下贱得到了家了”,筱燕秋认定自己是被嫖了。“被嫖的却又不是身体。到底是什么被嫖了,筱燕秋实在又说不上来”,这一段描写使人很容易联想到剧团里流传很久的一个故事:文化大革命中,一位副军长对筱燕秋的老师的老师,当时已经被改造得发疯的名角柳若冰所说的“不能为了睡名气而弄脏了自己”;从这些联想中,我们不难明白,副军长嫖的是名气,烟厂老板嫖的也是名气,而筱燕秋的名气就在于她是嫦娥,所以老板嫖的并不是筱燕秋,而是嫦娥;嫦娥这位在传统文化中居住于广寒宫里最纯洁的女子——筱燕秋的理想就这样被金钱嫖了。筱燕秋对于自己被嫖不在意,可是对于嫦娥被嫖她却“呕吐”不止。当然,筱燕秋并不明白这一点,在意识的层面她以为自己是女人,她看到,她所奉献的身体,被老板忽视;这种忽视彻底摧毁了她人格上最后的堡垒——尊严。
  然而她有另一个信念支撑:我就是嫦娥。
  “我就是嫦娥!”这应该说是筱燕秋一生的悲喜交织点,正是有这种强烈的意识暗示,使她演起嫦娥来如鱼戏浅水,鸟翔长空;然而正是这种强烈的意识,使她在不知不觉间被异化。这种异化,不但让她丢掉了人格,还丢掉了人性,包括女性意识和母性意识。
  对嫦娥这一艺术形象的执著首先挤掉了她的女性意识,即筱燕秋意识。
  筱燕秋在谈恋爱时给面瓜的感觉就是冰冷,那时她刚刚因烫伤了老师而被迫离开舞台,离开嫦娥。这时的“筱燕秋一身寒气,凛凛的,像一块冰”,“这种寒气来源于嫦娥居住的广寒宫”;但是这块冰最终融化了,化在警察面瓜的“怜香惜玉”的关心上,化在筱燕秋的失声痛哭上;而筱燕秋的痛哭表明了她的女性意识回归。在这段时间她暂时不再是嫦娥,而成了筱燕秋——“女人为谁而哭,她就为谁而生”,于是,她像一个女人一样嫁给了面瓜,做起了家庭妇女。但是筱燕秋的嫦娥意识是顽固的,在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床上的事筱燕秋不太喜欢做”,虽然“想起来有时候反倒是蛮好的”——她感受着男性所给予的温暖,却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嫦娥梦,以至于当新的剧团团长吃惊于她在二十年后还能像年轻时一样唱出“慢板转原板转流水转高腔”时,她的回答是:“我没有坚持,我就是嫦娥!”
  她就是一个这么执著的嫦娥——能洗净一切的时光也不能淡漠她心中的嫦娥意识。
  然而“青衣是接近于虚无的女人。是女人的极致境界”,但是“虚无的女人”不是女人,“极致的女人”也不是女人,她们只是一种概念,一种生长在头脑中,而不是生长在时空中的概念;所以,嫦娥不是女人,做嫦娥就做不成女人,做女人就做不成嫦娥。筱燕秋一旦把做嫦娥当成自己义无反顾的理想,她就不能够做一个完整的女人了。当演员的她到四十岁时,当理想在绝望深渊的边缘走动时,当理想可能实现时,当嫦娥的意识被现实的春气催发的时候,筱燕秋身上的女性意识立即就被嫦娥意识驱逐甚至消灭了。
  为了嫦娥,她先是折磨筱燕秋的肉体,减肥:“这是一场残酷的持久战……她把自己的睡眠时间固定在五个小时,五个小时之外,她不仅不允许自己躺,甚至不允许自己坐……筱燕秋不允许自己吃饭,不允许自己喝水……”终于,肉体被折磨到“寡妇一样沮丧,寡妇一样绝望”,“头晕、乏力、心慌、恶心”;然后是消灭自己的女性意识,她的人格显然地开始分裂了:作为女人,她嫉妒她的学生春来;作为嫦娥,她痛恨自己的这种嫉妒;她在“嫦娥”和“筱燕秋”之间徘徊:有一会儿,她甚至还相信“她不仅是最成功的演员,她还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最幸福的妻子”;然而,当“嫦娥”来到的时间,她发现“她这个女人所作的誓言顶多只是个屁”;当公演就要来临而她却发现自己怀孕时,她像一个最粗鲁的女人用一句最下作的话给自己做了一个总结“操你妈的,夹不住大腿根的贱货”;然后,她不顾一切地打胎:疯狂地吃药、疯狂地蹦跳——直到胎死腹中,血流遍地;至此她也就告别了在她身上本来就不多的母性意识。
  在演出中,她完全沉入到“我是嫦娥,我才是嫦娥”的意象中去——“只要化妆的时间一到,她就平平静静地坐在了化妆镜的前面,把自己弄成别人”;甚至在她药物流产失败要做手术时,她连医生的警告也听不进去,即使是打点滴消炎,也是在完全不耽误演出的情况下才做的:她简直不要命了。她不但是不要丈夫,也已经不要自己,当然,“孩子”在她心中也没有一点位置,因为她不是女人筱燕秋,而是嫦娥;而嫦娥是不需要丈夫和孩子的。
  这个女人,在她身上,只有执著得疯狂的嫦娥意识,哪里还有肉体女人筱燕秋的一点影子!但是,就是这样,她也不能独自占有“嫦娥”了,当她因打点滴而睡着,醒后急忙地赶往剧院时,她发现她的学生春来已经化好妆了;她还发现,“上了妆的春来比天仙还要美,她才是嫦娥。这个世上没有嫦娥,化妆师给谁上妆,谁才是嫦娥”。
  这种认识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肉体的筱燕秋已经被她折磨死了,支撑她的“嫦娥意识”现在也被移植到了学生身上,所以“青衣的她”就轰然坍塌了。《青衣》的最后一幕是筱燕秋在风雪中疯狂的表演:“筱燕秋边舞边唱,这时候有人发现了一些异样,他们从筱燕秋的裤管上看到液滴在往下淌。液滴在灯光下面是黑色的,它们落在了雪地上,变成一个又一个黑色窟窿。”
  准确地说,主人公的最后一幕演出表象是疯狂,实质是迷失。“她”先是主动地迷失掉“俗世的女人——筱燕秋”,继而又被动地失掉了“女人的极致——嫦娥”;于是,她既不是嫦娥,也不是筱燕秋——那么,我是谁?这一人生的终极追问就迫使她逃避到完全的迷乱中去。
  她的这种迷失是贯穿在整个小说情节中的。
  在和老师李雪芬的冲突中,她不明不白地用开水浇了老师一脸,是因为老师说“你演的嫦娥算什么?丧门星,狐狸精,整个一花痴!关在月亮里卖不出去的货”,请注意李雪芬所骂的不是筱燕秋而是嫦娥,这也正是她筱燕秋为什么在事后多次重复说“不是这样的”的原因——其实伤害李雪芬的不是“筱燕秋”而是“嫦娥”。
  在这个阶段,筱燕秋是显性的,嫦娥是隐性的。但在她的心目中,嫦娥已经比筱燕秋重要了许多——筱燕秋只是肉体、生活,而嫦娥是精神、梦想。如果李雪芬只痛骂学生筱燕秋,在中国,应该不会遇到太大的反抗;但是,李雪芬骂的却是嫦娥,这是她无论如何不能忍受的。但是,浇了开水之后,嫦娥消了气,撤退了;筱燕秋又出现到前台;所以,她只能说“不是这样的”。
  随着《奔月》的停演,筱燕秋回家做家庭主妇,做戏院教师。“嫦娥”没有机会表现和强化,慢慢地退隐到二线,她就暂时稳定地表现为筱燕秋。然而嫦娥是她永远的梦,这也正是她在三十岁生日喝二两酒就醉天醉地将围裙(俗女人的象征)扯成两块当水袖(嫦娥的象征)痛心地狂喊“亲—娘—啊—啊”的原因。谁是她的亲娘,嫦娥就是她的亲娘——离开了嫦娥就像离开了亲娘一样!
  《奔月》停演后,经过长时间的放置,嫦娥的意识慢慢淡化,筱燕秋的意识逐步加强;对于性生活,她甚至也开始“觉得挺好的”。但是,筱燕秋意识的觉醒实在是因为嫦娥意识被彻底压抑,一旦嫦娥有机会表现,那么“筱燕秋”就马上退居次位——在二十年后,她一旦得知《奔月》有机会重新上演,她的嫦娥意识立刻复活了——听到消息后,她在回家路上就“确信”:地上的影子才是自己,而自己的身体只是影子的附带物——影子是什么?影子就是嫦娥;肉体是什么,肉体就是筱燕秋。也就是说筱燕秋意识的长期复活才让她看到自己的性格是双重的——筱燕秋是肉体的,是附带的;影子才是嫦娥,是本质的。这种“确信”告诉我们:在她身上,嫦娥意识又回来了,筱燕秋意识又要退居二线了。
  由于压抑力度之重,时间之久,这一次嫦娥意识的反弹也格外强劲,她不顾一切地要当嫦娥了:为了演出,她做着一切不可能做的事,不要命地减肥;为了演出,她爽快主动甚至厚颜无耻地陪老板睡觉,没有理由地恨温柔的丈夫,还不要命地打胎,疯狂地演出。
  执著的追求终于转变为彻底的异化,她终于再也不是筱燕秋,而成为完完全全的嫦娥了。筱燕秋这种主动的异化,使她最终成为非人。当她说“我就是嫦娥”时,支撑她生命的原动力就不再是人性,而是青衣形象嫦娥了。所以,在做不成众人眼中的嫦娥时,她就只能成为仅存于自己心中的嫦娥了,于是她的表演从舞台转向寂寞的雪地,从表演给别人看到旁若无人地表演给自己看……
  当然,在旁观者眼里她开始疯狂,然而在自己内心,她早已疯狂。
  我想毕飞宇的这篇小说出现在当今是很有现实意义的。当今的社会生活中,人们强调得多是对理想的追求,对工作的执著。其实人是人,而不是机器,无论是对工作的追求还是对理想的执著,都有让人迷失自己的可能,并可能进而自觉主动地被异化。所以,毕飞宇的《青衣》让我们反省追求理想时是不是也要对“人性的存在”进行保护?也许正是这种对人性的关怀使《青衣》在中国小说学会举办的“二000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类中独占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