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淡淡笔墨 浓浓亲情

作者:曹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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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作品旨在写人,写人的以情感为中心的内心生活。而亲情则是人们与生俱来、发诸天性的心理本能,是人类情感中最深刻、最强烈的心灵体验,因而一直是文学艺术“永恒的主题”,是文学艺术的重要“原型”和“母题”。文学史上那些表现亲情的佳作,如颗颗晶莹璀璨的明珠,以其不灭的光辉闪烁在人们心灵的天空,照耀着读者人生的航程。唐代诗人孟郊的一曲《游子吟》,虽仅短短六句,却道出无数游子感念“春晖”、颂扬母爱的共同心声,由是传唱千年,历久不衰;现代作家朱自清的一篇《背影》,以愧悔口吻追忆父亲对自己的“种种好处”,表达感念慈父的赤子情怀,又打动了多少儿女的心!如果我们对这类作品稍加留意便不难发现,它们之所以具有不朽的生命力,固然与作者高超的艺术才能不无关系,而更关键之处在于它们抒写了人类情感中这种最具普遍性和典型性、至真至纯的骨肉亲情,是人类天性的自然流露。惟其如此,它们不一定追求表现技巧的翻新出奇和语言传达的华美工巧,然而往往愈是质朴无华,就愈能见出情感的真挚浓烈,愈能唤起读者类似的生活经验和情感体验,引发强烈的共鸣和不尽的回味。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所谓“淡极始知花更艳”(《红楼梦》中薛宝钗咏白海棠诗句),在这里,刻意的雕琢或过多的藻饰反倒可能削弱情感的纯度,有损于传情效果。
  当代作家王祥夫的短篇小说《上边》正是这样一篇情浓墨淡、感人至深的表现亲情的上乘之作。
  作品的情节可算平淡无奇。说是山西境内有个地处山上的小村子,别人都因种种不便搬下去了,惟独刘子瑞老两口原地未动,一方面是有些恋旧,另一方面也是替惟一的儿子着想,为他守护这方熟悉的“精神家园”(儿子是他们领养大的,后来走出大山成了省城人)。这年秋天一场大雨后的放晴日子里,儿子回来帮家里收玉米、修房子,“寂寞”的“上边”顿时“热闹”起来,老两口说不出的“激动”和“欢快”:但事儿忙完,儿子就赶回去上班了,“上边”又恢复了生活的常态,一切复归于“寂寞”。如果只是着眼于情节本身,可以说既没有曲折离奇的故事,又缺少扣人心弦的冲突,真是稀松平常,索然寡味。但作品的妙处也正在这里——它正是通过情节的淡化使之更贴近生活的原生状态,作者可以更从容更充分地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袒露人物的心灵奥秘,从而浓化叙事的抒情色彩。具体地说,本文只是以“儿子探家”为中心事件和情节依托,而将镜头焦点对准他那普通平凡的农村母亲,用质朴素淡而又精细入微的笔墨镂示出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从而淋漓酣畅地表现了这位慈母视儿子为生命支柱和生活的全部的眷眷之心和动人情怀。
  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作者按时间顺序组织起四个叙事片断,传奏出这首慈母心曲的动人乐章。第一段,由对“上边”“寂寞”景况的介绍切入,推出母亲“站在院子的门口朝东边看”的人物造型,叠印无数“背儿子”“等儿子”的回忆画面,表现母亲含辛茹苦的情形和“牵肠挂肚”的爱心。这是乐曲的前奏。第二段,写儿子的突然出现给母亲带来的惊喜。先是“愣住”、“吓了一跳”;继而“凭感觉,感觉到房上是谁了”,为了证实这一点,她一遍又一遍地“问”,“声音不大”,“好像是怕吓着了谁”,还“着急”;儿子明明回答她了,却又因一下子找不到他而“紧张”“心跳”,觉得“这又是一个梦”。乐曲犹如“一石击起千层浪”,又恰似“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奏出跳跃、闪烁、迷彩的旋律。第三段写儿子帮家里修房子、补驴圈、泥鸡窝、修厕所,母亲则跟前跟后,寸步不离,又是不厌其烦地要儿子喝水,又是“急慌慌”地给儿子涮毛巾、递毛巾,又是要儿子披上单衫防日晒,忙得团团转;内心则充溢着“兴奋”“激动”和“欢快”,“人也一下子年轻了”。乐曲欢快、激情、热烈、酣畅、令人陶醉。而当活儿干完,儿子要走了,母亲静下来以后又“忽然伤心起来”,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难过”。乐曲这时出现了低缓沉郁、令人伤感的变奏。第四段写送别情景。母亲由刚吃过饭“心里就有点受不住了”,“想哭,又不敢哭泣”;到听儿子说“该走了,该走了”时“心就‘怦怦’跳开了”;再到目送儿子的身影“一点一点变小的时候,刘子瑞女人就开始哭,眼泪简直是‘哗哗哗哗’地流”;回家后,“一进院子,就好像,一个人忽然梦醒了”,又对自己的家似乎“生分”起来;于是寻寻觅觅,看到儿子在院里小便的痕迹又情不自禁地“呜呜咽咽”……情感经过层层铺垫蓄势,几经回旋而放纵奔流。乐曲深情绵邈,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可以说,是充溢在这一幕幕农家普通场景中的挚爱亲情谱写了这一曲人性美和人情美的颂歌。
  在艺术表现上,《上边》最引人注目的是对比手法和细节描写的运用。
  毫无疑问,作品中人物情感的起伏跌宕自然地形成了动态对比和强烈反差。而与此同时,作品还通过环境氛围的动静比衬强化抒情的主观意绪,使两者水乳交融,对读者构成强烈的冲击力和感染力。作品开头写山上“破败”“荒凉”“寂寞”的景象,和老两口于寂寞中深切的思念和期待。儿子回来了,又把同学招了上来,“刘子瑞的院子一下子热闹起来”,“忽然有了某种欢快的气氛”,令老人“激动”“兴奋”,“寂寞”感一扫而空。但由于聚少离多,“热闹”终究是短暂的。儿子又走了,母亲似乎失魂落魄,“心里似乎一下子被掏空了”,这时作品反复渲染院子的“静”——“鸡都给关在圈里,院子里静静的”,“院子现在静了”,“院子里静得不能再静”,母亲哭了,却没有人能够听到她的哭声,院子的“静”正有力地反衬出主人公心中如潮涌动的巨大痛感。作品最后这样写道——
  山上是寂寞的,远远近近,蚂蚱在叫着,它们为什么不停地在那里叫?也许,它们是嫌山里太寂寞?但它们不知道,它们这么一叫,人的心里就更寂寞了。
  这里以闹衬静,突出“上边”的“寂寞”,又反过来从更深层面上烘托渲染了人物心中那绵绵不尽的思亲之情和无比寂寞的人生况味,以景结情,余味不尽。
  在人物刻画上,作者善于捕捉那些看似平常却极有表现力的典型细节,着力勾画,反复点染,使人物形象逼真清晰、血肉丰满、形神兼备。比如母亲那满怀深爱的“看”和“闻”,那“颠着小脚”“叉着腿”的步态,以及做什么事都“急慌慌”的样子,文中都有精到而富于变化的反复描写。特别是她看儿子干活时嘴都要随着“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地给儿子使劲”的细节,先后出现五次之多,真切传神地刻画出母亲由于爱子心切而表现出的忘情之态,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而同样一个“看”,母亲的“看”是专在儿子身上,——到儿子临走时,“她的眼睛现在像是中了魔道,只会跟着儿子转来转去”;而儿子呢,这时却偏偏避开母亲——“儿子又说,故意看着别处”,“儿子说,故意不看他妈,看别处”。个中妙处自不难领会——这是怎样一个深爱并体贴着慈母的儿子啊!这样精到的细节描写又怎能不令人叹为观止呢?
  最后,《上边》的语言也是淡淡的,但不是淡而无味的“寡淡”,而是质朴浅近、“素以为绚”的“淡”;它既明白如话,充满口语的生动活泼,又情味十足,具有艺术的美感。
  作品开头写上边的人搬下去以后,房子一点点破败的情形时有这样两个语段——
  先是房顶漏了,漏出了窟窿。但是呢,既然不再住人,漏就漏吧,结果那窟窿就越漏越大,到后来,那房顶就会慢慢塌掉。
  村子破败了,味道却出来了,好像是,上边的村子要是不破败倒没了味道,破败了才好看,而这好看的破败和荒凉之中却让人意外地发现还有户人家在这里生活着,却又是两个老人。
  这两个短短的语段里,前者一个“漏”字出现了五次,后者“破败”一词出现四次,但我们却不觉其重复累赘,反而越读越觉得有味,这正是口语的魅力所在——质朴中有情味。写景如此,状物亦然。作品中多处写到鸡,写它们在不同环境中的“表现”,既渲染出农家特有的情境氛围,又切合了情节发展的需要。这些片段往往将鸡人格化,用语活泼诙谐,质朴中饱含情趣,常令人忍俊不禁,发出由衷的微笑。至于叙事写人,更是质朴中见神采。作品第三段写母亲“心痛地看着儿子”给房顶上泥,看着看着,“她忽然冲进屋去,手和脚都是急慌慌的样子,她去给儿子涮了一条毛巾”。这里一个“冲”字极有力度和分量,突现了她“急中生智”、心急如火的情态,折射出慈母的深笃爱心,真是精当而又传神。再看“送别”一段的描写——
  刘子瑞女人跟在刘子瑞和儿子的后边,颠着小脚,一直把儿子送到了村子边,然后,就站在那里看儿子和自己男人往下走,一点一点变小,天那么热,日头把周围的白石照得让人睁不开眼。儿子和自己男人一点一点变小的时候,刘子瑞女人就开始哭,眼泪简直是“哗哗哗哗”地流。她一直站着,直到儿子和自己男人的人影儿小到一下子不见了。她再看,就只能看到庄稼,远远近近的庄稼。石头,远远近近的石头。还有,再远处蓝汪汪的山。这一切,原本就是寂寞的,再加上那远远近近蚂蚱的叫声,它们要是不叫还好,它们一叫呢,就显得天地寂寞而旷远了。
  这段描写抓住母亲的“站”和“看”,抒写她目送儿子渐渐远去时那种不可遏制的深重离情,写得质朴细腻而极具层次感和节奏感,景物历历在目,人物情深意切,情景交融,意在言外,恰似影视中的长镜头,创造出类似“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的动人意境。
  宋代大诗人苏轼《读孟郊诗》有句云“诗从肺腑出,出则愁肺腑”。王祥夫的《上边》用淡淡的笔墨谱写的这首浓郁醇美的亲情之歌、母爱之歌,同样发自肺腑、感人肺腑,同样能唤起普天下儿女们亲切的联想和深挚的忆念,同样给人以情感的陶冶和艺术的享受,无疑是近年来同类题材中不可多得的艺术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