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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剖析与人性的挖掘
作者:王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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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转型,市场经济大潮以及外来文化的涌入,人文精神、人文理想的迷失与寻找,价值观念、伦理观念的进一步开放,使心浮气躁弥漫为一种挥之不去的强大的社会心理。在这样一种社会文化氛围的熏染下,很多作家也难以免俗地带着浮躁的心态,将艺术表现的触角伸向霓虹闪耀的都市,热衷于对都市现代生活和欲望的表达。这使有着深厚而悠久传统的“乡土文学”创作“从昔日的豪迈走向了冷寂和萧疏”。
然而,在这城市文学众声喧哗、热闹无比的文化氛围下,仍有许多作家从容面对,以冷静而准确的创作定位,做着真诚的乡村坚守。青年女作家孙惠芬即是其中之一。
在以一部四十万字的展现农村生活的长篇小说《歇马山庄》夺得“冯牧文学奖”后,孙惠芬又推出了《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和《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两部中篇,继续为人们讲述着与她有着血脉联系的乡村生活故事。在她的笔下,没有宏阔的农村生活场景的铺写,也没有惊心动魄的矛盾冲突的纠结,有的只是平淡而琐碎的日常生活细节的编织和铺排。她以拉家常般的叙述语言,娓娓地描绘着乡村生活本真的鲜活的原生形态,同时以她对人的“心灵历史”一贯的热切关注,细致而深刻地探究着人性的隐微和复杂,并且站在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交汇、碰撞的时代的旋涡中,认真地审视、思考着在传统与现代、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下人的生存困境,从而使其作品在单纯的故事情节中包含着丰富的心理内容,在潺盢的溪水一样清澈透明的叙事背后隐含着深邃的人生哲理和思想文化意蕴。其中,《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表面上看写的是两位农村新媳妇的友谊从建立到破裂的故事,实则在这一表层结构下,隐藏着丰富的深层意蕴。本文仅从作家对人物心灵历史描写之细腻与人性挖掘之深刻这一角度加以赏析。
在这篇小说中,作家以一种全知视角展开叙事,故事伊始,就毫无遮拦地向读者袒露了主人公之一潘桃目睹另一主人公李平(成子媳妇)豪华而隆重的婚礼时内心情绪和情感的微妙变化。
潘桃可以说是一个非常有个性、有思想、敢于反叛传统束缚、也敢于同宿命抗争的现代农村青年女性。她最不喜欢结婚大操大办,觉得“穿着大红大紫的衣服,身前身后被人围着,好像展览自己”。而且,“关键是,潘桃不喜欢火爆,什么事情搞到火爆,就意味已经到了顶峰,而结婚,只不过是女孩子人生道路上的一个转折,哪里是什么顶峰?再说,有顶峰就有低谷,多少乡下女孩子,结婚那天又吹又打披红挂绿,俨然是个公主、皇后、贵妇人,可是没几天,不等身上的衣服和脸上的胭脂褪了色,就水落石出地过起穷日子。潘桃绝不想在一时的火爆过去之后,用她的一生,来走她心情的下坡路”。
正是出于对现实人生如此清醒而富有朴素哲理的认识,同时也是出于一种彰显自我的心理,她为自己精心选择、执著主张了一个简单的婚礼:穿着素净的休闲装,到新夫玉柱当民工盖楼的城里旅行了一趟。作家以敏锐的感觉和精到的把握,展示了潘桃这一行为背后所隐匿着的真实的深层心理:“潘桃的朴素里,其实一点都不朴素,是另外一种张扬。它真正张扬了潘桃心中的自己。”
正因为有了这样一种自恃与众不同的心理,潘桃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带着浅浅的、含有不屑与嘲讽的笑出现在李平结婚时“看热闹”的人群中。然而,最让她想不到的是,盛装的新娘子李平,竟在她家门口就下了车,与新郎手挽手从她面前走过。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一点也没有乡村模样”的新娘子的炫目光彩,使潘桃的居高临下受到冲击,“一时迷失了早上以来所拥有的姿态。她脸上的笑散去了,随之而来的是不知所措,是心口一阵慌跳”。作家凭借着极其细腻的感觉,生动地展现了主人公内心曲折而细微的情感变化:“潘桃被深深震撼了,刺疼了,潘桃听到自己耳朵里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接着,身体里某个部位开始隐隐作疼,再接着,她的眼睛迷茫了,她的眼睛里闪出了五六个太阳。”
读者如果能够相信那深深的震撼、刺疼了潘桃的是李平的漂亮、“洋气”,那么,他们也就更能够体会到在歇马山庄一贯受宠的高傲的潘桃面对在气派的婚礼上无限风光的李平心中涌动的难言的惆怅、失落、不平和一丝丝难以挣脱的嫉妒的纠缠。作家以其丰富卓绝的想像力,将这种无影无形的复杂情绪对人的心灵的缠绕描绘得异常生动:“它在一些时候,有着金属一样的分量,砸着你会叫你心口钝疼;而另一些时候,却有着烟雾一样的质地,它缭绕你,会叫你心口郁闷:还有一些时候,它飞走了,它不知怎么就飞得无影无踪了。从腊月初八到腊月二十三,整整半个月,潘桃都在这三种情绪中往返徘徊。”
小说情节的发展是按照时间的自然流程进行的,但由于其中作家所关注的不是故事本身的曲折演化,而是人物心理流程的蜿蜒激荡,这就使小说在日常生活琐事的叙述中避免了平铺直叙的单调,而有了一种引人入胜的阅读魅力。当疾速如飞的新婚蜜月的幸福时光将潘桃最初因李平的婚礼而起的莫名的复杂感觉隔膜了起来,她在自省之时不由得生出了一丝自责,并且“不太忌讳人们怎么谈论成子媳妇了”。然而,最初那搀杂着嫉妒的复杂感觉只是在时间的流动中被一层青苔所包裹,沉睡在了心灵的某个角落。在不易察觉的潜意识深处,它激发起了潘桃另一种不可言说的欲望:和成子媳妇比一比。这种欲望自觉不自觉地支配了她的行动,而结果便是“好像来了一场强劲的东风,把昔日飘荡在村东成子媳妇家的喝彩一遭刮了过来。潘桃几乎都感到村东头的空荡和寂寞”。这使她那久已失落的心情得到了巨大的满足。但这种满足感也不总是如一只充满气的气球带着她那高傲的心在空中飘荡,她也有泄气的时候。某一天在河套边撵着壳郎猪野跑的李平,在潘桃眼里“竟然那么矮小、臃肿”,“简直就是一个被日子沤过多少年的家庭妇女”。这使她感到“与一个实力上相差悬殊的对手比试,兴致自然要大打折扣”,以至于一连几天都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
当李平的婚礼在潘桃内心掀起的波澜渐渐地平息,生活之流又将她抛入了另一个情感的旋涡。新婚后丈夫的离家务工,使结婚前对生活充满浪漫幻想的潘桃初次体会到了孤独、寂寞、冷清以及农村平淡、繁琐而艰辛的日常生活的压抑和无奈。作家非常准确、生动地捕捉并表现了这个新媳妇微妙的心理感受:“没结婚的时候,你是一株苞米,你一节一节拔高,你往空中去,往上边去,因为你知道你的世界在上边;结了婚,你就变成一棵瓜秧,你一程一程吐须、爬行,怎么也爬不出地面,却是因为你知道你的世界在下边。在这漫长的春天里,潘桃确有一种埋在土里的瓜秧的感觉,爬到哪里,都觉得压抑,都感到是在挣扎。”
正是在这样一种心境下,潘桃走进了与自己有着相同处境的李平的家。两个新媳妇的友谊,其实不是源于情投意合(这是真正的友谊的最起码的基础),也不是源于对彼此品行的仰慕、钦敬,更不是因为被对方的人格魅力所吸引(这是真正的友谊牢不可破的根本保障),而实在是因为惺惺相惜、同命相怜。尽管随着交往和了解的深入,她们也开始有了某种相互欣赏,如潘桃欣赏李平的大胆、敢想敢做,李平欣赏潘桃那“不向现实就范的孩子气”,但她们的交往,更多的还是出于打发寂寞时光、填补心灵空虚的情感需要:“她们的好,既像是恋爱中的女孩,又有别于恋爱中的女孩。像的是,她们都因为生活中有着另一个人,才有了交谈的内容和热情,不像的是,恋爱中的女孩没有敞在院子里漫长的日子,而她们有日子。现在,她们发现,她们彼此就是对方的日子。”而在她们结伴共同消磨独守空房的日子的时候,那被她们暂时忘却了的、在她们眼下的生活之外的“更大一部分生活”,却像一片偶尔飘过的云一样,不经意间在她们的心头投下一片阴影。这阴影,在外出打工的男人们归家的日子临近时越发地清晰起来,甚至变成一道屏障,使她们不再形影不离,使“她们分别从内心里赶走对方,一个人在新房里默默地等待一个如胶似漆的拥抱”。
如果作家只是写出这种人之常情使她们的友谊由最初的酒一样醇厚变得像白开水一样寡淡,是不会具有什么震撼人心的思想和艺术力量的,小说的深刻之处就在于,作家不仅写出了主人公内心情感的真实状态和细微变化,而且不忘向人性的深度挖掘,使最初破坏了潘桃心情的嫉妒的游丝,在几乎被一番明争暗比后占了上风的潘桃遗忘时又在她的心中飘荡起来,并不可遏止地纠结成一张心网,罩住了沉甸甸的理性的宝盒,却让那银鱼般难以捕捉的不快情绪从网隙中溜了出去,终致酿成了友谊破裂的悲剧。更为可悲的是,潘桃以出卖朋友的隐私来挽回自己的面子,不仅使自己在实际上丧失了人格和尊严,更酿成了决心开始新生活的李平那不可挽回的人生悲剧。作家通过精到的心理描写,深刻地揭示了人性的弱点,并不动声色地对此进行了批评。我们看到,潘桃在“觉出有一股气从肺部串了出来”,“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后,陷入的却是更为长久的心灵重负的折磨。她“时而地叹息,眼神的顾盼之间,有着难以掩饰的惆怅。那惆怅蚕丝似的,一寸一寸缠着日子”。这里虽然没有声色俱厉的指斥,慷慨激昂的说理,却以巨大的形象力量震撼着读者的心灵,并引发人们对友谊、人生、人格以及人性的深入思考。
由于作家以轻盈、灵敏的笔触,细腻剖析人物的心灵历史,耐心探测人性的微妙反应,使得潘桃这一形象无比丰满地站立在了读者面前。她那由于母亲的缘故而从小受到村里人宠爱所形成的高傲、“各色”、我行我素、不甘人后的性格,她那对乡村以外的世界充满好奇和浪漫的幻想、渴望走出乡村然而却“心比天大胆却比耗子小”从来不敢出去闯的矛盾性格,她那本不屑于追求世俗之物而一旦真的未能拥有又不免感到失落的复杂心理,她那对自己少女和少妇身份的转换所感到的不适应和莫名的委屈与忧伤,她那对犹如自己的镜子一般的李平既本能地排斥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的矛盾心态,还有她那潜伏在无意识深处、不由得令自己不快也令别人受伤的嫉妒心,交织成一个丰富复杂而又真实可感的心灵世界,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信很多读者都能从她的身上看到自己的某些影子。
在这篇小说中,作家以潘桃内心情感和情绪的变化为主线,循着她的心理活动轨迹,非常自然地展开了使她的意识之流宛如一块溪石溅起朵朵浪花的李平的故事。在对李平的故事的叙述中,作家同样注重对其心灵的揭示与刻画,使我们看到了一个曾经追求浪漫的梦想却遭到严酷现实的无情打击、曾经身陷城市文明的泥沼却又在堕落中不甘地执著寻找真情与美好、最终彻底抛弃了对城市文明的虚幻梦想和盲目追求而心甘情愿地重返乡村、决心做一个本本分分的“成子媳妇”的女人不同寻常的心路历程。小说中对潘桃和李平这两个女人的情感与心灵的描写,宛如一黄一蓝两根细细的丝线,时而各自抖动着自己或跳跃或宁静的色彩,时而又交织并行,相互映衬,给人以丰富的心灵启迪和情感陶染。
孙惠芬在一篇访谈录中曾经对自己的创作进行检视,说多年来由于自己一直对人的心灵的历史敏感,而对心灵之外的(下转第98页)(上接第85页)时间的历史没有感觉,以致使她的作品“很少有深远的历史感”。这或许可以看作是作家的自谦,也可能会得到一些苛刻的批评家的认同。但我觉得,正是因为对人的心灵历史的关注和表现,才使得她的创作有了自己独特的内容和风格,有了独特的征服读者的艺术魅力。同时,人的心灵的历史不可能离开时间的历史而抽象地存在,正如我们看到的,在《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中,依稀有着时间的历史的辙痕,那山庄老少男人们的集体离家务工,所反映的不仅是时代大潮的挟裹,所造成的也不仅是包括潘桃和李平在内的乡村女人们精神和情感世界的失落与荒芜;而李平在追求城市文明的过程中所遭受的伤害,回归乡土后再次遭受到的意外打击,还有那人性的弱点依然非常明显、封建意识依然非常浓厚的乡村现实,无不为主人公心灵历史的展现提供了更为广阔、深远的背景。
在孙惠芬的笔下,心灵的历史因为有了时间历史的映照更为开阔和厚重,而时间的历史也因为有了心灵历史的凸显和人性的深入挖掘而越发显得亲切迫近、发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