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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的毁灭:一出几乎无事的悲剧

作者:曹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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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代评论界认为,莫言与他所崇尚的哥伦比亚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一样,是“用一颗悲怆的心灵”去揭开我们民族文化心理的世界,去寻觅我们民族“迷失的温暖的精神家园”的(莫言:《两座灼热的火炉》,《世界文学》1986年第3期)。他的短篇小说《冰雪美人》就是这样一篇令人叹赏的精品佳作。
  作品写了一个颇似“红颜薄命”的凄美感伤的故事,也是一出关于美的毁灭的几乎无事的悲剧。主人公孟喜喜本是一名女学生,只因为长相出众,又懂得打扮,加上个性活泼开朗、不苟言笑,因而在那所“十分保守”的乡镇中学里总显得“太过分”,先是被年级主任视为异端,大加挞伐,后被学校以“作风不正”宣布开除。回家后孤女寡母合力经营鱼头火锅餐馆,却又因她“化着浓妆,站在店门口招徕顾客”而招致种种非议,声名狼藉。在一个雪花纷飞的日子里,她来到镇上惟一的私家诊所就诊,不料医生忙于给两个后来的急诊患者施治,受到冷落的她竟寂然倒毙。
  故事本身很有些扑朔迷离之处。比如主人公何以会猝然死去?她得了什么病?她到底有没有堕落,“干上了那一行?”一句话,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所有这些,作者不仅留下了许多空白和悬念,甚至故意散布“神秘现象”的迷雾,从而为读者的解读设置障碍,令其疑窦丛生、一片茫然。实质上,这恰恰是作品耐人寻味的地方,是艺术魅力之所在,恰恰要求读者稍安毋躁,细加品读,去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去发现决定人物悲剧命运的深层原因,从而领悟作品的“真味”,获得美的享受。
  
  一
  
  作品是通过“我”的见闻感受展开情节的。应该说“我”对孟喜喜中学生活的三个片断回忆,不仅清晰地、极有层次地勾画出一个纯真无邪、心地坦然而又充满活力和自信、懂得自尊的农村女孩的形象,也着意凸现了她身上的那股“现代”气息,她的不顾流俗的超然气质,和凛然不可犯的反抗精神。从而为我们全面而准确地把握人物性格及其命运走向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你看,孟喜喜刚走进我们的视野时是那样的心地单纯、纤尘不染。年级主任在全年级大会上“不指名”地批评她“不像个学生”——“大家的目光一瞬间都集中到孟喜喜的身上”,而她呢,却“脑袋转来转去,目光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被年级主任不点名批评的那个人”。年级主任大为恼火,就差指着和尚骂秃驴了,台下的情绪波动也更明显了,“但孟喜喜神色平静,嘴角翘着,脸上洋溢着一团微笑,好像年级主任点名批评的是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这是麻木不仁、老脸皮厚,还是故作镇静?都不像。应该说是问心无愧、宠辱不惊、充满自信的表现吧。
  孟喜喜生性活泼,但并非不懂礼貌、不明事理、不重友情,她勇于承认错误、勇于代人受过。这在“葡萄事件”中有生动具体的描写。
  孟喜喜性格外向,但又有良好的修养和很强的自制力。年级主任在政治课上信口开河、大放厥词,十分露骨地“敲打”她,污蔑“张鱼头李鱼头”都是“卖那个的”,“大家的目光偷偷地向小孟鱼头望去”,只见“她脸色惨白,但是那上翘的嘴角还是让她的脸上出现了似乎是满不在乎的微笑”。这需要多大的克制能力呀!
  但人的忍耐终究是有限度的。在最后一次与年级主任短兵相接的激烈冲突中,孟喜喜终于“爆发”了——用额头撞在年级主任的嘴上。这真是一个精彩绝妙的镜头!年级主任到底说了什么,“片刻宁静”又是何故,以额撞嘴有什么用意,作者都只字未提,读者却不难心领神会。在这个镜头中,年级主任那假道学的卑污灵魂、阴暗心理和丑恶嘴脸可算暴露无遗,而孟喜喜作为一名女学生,面对来自“师长”的不堪入耳的人身攻击和人格侮辱,由震惊、愤怒而奋起还击,这种大无畏的反抗精神和勇毅果敢的气概真是历历如见!
  可以想见,这样一个心灵纯洁,辨是非、知荣辱、明善恶、识美丑的女孩,怎么可能一下子来个自抛自弃,去从事自己最反感最厌恶最不齿的“色情行当”呢?我们又怎能单凭一些似是而非的表象,就像“人有亡皌者”那样认定她“干上了那一行”呢?退一万步说,倘使她真的“堕落”了,她的母亲还有必要依旧辛苦劳碌,在大风雪中负重奔波吗?
  然而作品中持这一偏见的却不仅仅是年级主任,不仅仅是镇上的一般人,甚至连“我”这个一直倾慕和牵挂着她的昔日同窗也对此深信不疑——“我确凿地认为她已经干上那行了”。这正是问题的严重性所在,也是作家着意揭示的矛盾焦点之所在。因为构成孟喜喜对立面的不是个别人,而是她所处的整个环境,是代表强大的旧传统旧道德的习惯势力!中国是一个有着几千年封建历史的国家,在中国的传统语境里,女子被视为玩物,美女则更是“尤物”“祸水”“妖精”,因而必受偏见、必遭非议、必被排斥、必挨压制。孟喜喜天生丽质,本就遭人嫉恨,何况又是如此不守本分,如此时髦新潮,长发披肩还“用鲜艳的手绢扎起来”,身上用起了香水,走路昂首挺胸,“目中无人”。行为不轨、大逆不道的她自然成了众矢之的。在学校受尽奚落和侮辱,回家后年级主任更是变本加厉地污蔑她,镇上人“说三道四”诋毁她,小流氓“动手动脚”调戏她,“我”当面啐唾沫恶心她,诊所里叔叔故意冷落她,婶婶“阴阳怪气”戏弄她……这个心高气傲、追求美好的农村女孩,承受着多大的精神压力呀!她又是何等的孤立无援呀!这现代文明与陈腐观念的尖锐矛盾,是人性中真善美与假恶丑的尖锐矛盾!是水火不容、不可调和的矛盾!作者揭示出当代社会中这一不易觉察却普遍存在的渊源深厚的矛盾,确有其独到的眼光和巨大的现实意义。
  
  二
  
  现在我们可以试着解开孟喜喜猝死之谜了。
  文学常识告诉我们,情节是人物性格成长和构成的历史,情节归根结底受制于人物性格的内在逻辑性,并服务于作品主题的表现。既然前面的分析已经揭示了孟喜喜性格的主导层面及命运走向,再对照诊所里情景的描写,那么我们完全可以排除她死于什么“性病”或其他急症(如急性阑尾炎之类)的可能性。这里不仅有医学常识作参照判断的依据,更重要的是,作者如果让主人公这样死去,对塑造人物和表现主题还有多大意义呢?干吗还要冠之以“冰雪美人”的美誉呢?
  事实上,如果从作品实际出发,并不难得出孟喜喜可能死于服毒的推断。
  首先,从人物性格看。这个心高气傲、处处要强的女孩既然生活在一个缺少同情、理解和关爱,却充满偏见、歧视和冷漠的环境里,其精神的痛苦和迷惘可想而知。那么天长日久,当她对生活中美好的东西彻底失望不再留恋时,萌发轻生念头并非天方夜谭。契诃夫笔下那个小公务员,不就是因为一件极细小的事情而自惊自扰、生生吓死的吗?这看似不合常情,却折射出高度的艺术真实、生活的本质真实。再如巴金的《灯》是篇散文,文中那个投河遇救的“友人”起初不也是由于“绝望”和“悲观”而自寻短见的吗?
  其次,从作品具体情节看,这一推断更有其合理性。你看,当诊所里的“我”看到孟喜喜从远处走来时“脚步其实很急”,然而到了门口,“我看到她举起手,停了片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一“急”一“停”的细节颇堪玩味。前者说明孟喜喜虽然服了毒,却又产生了动摇与悔意,于是求生的念头驱使她急步前来求医;但到了门口又似乎稍有犹豫而经历了短暂的思想斗争。进门后她从“我”这里感受到些许温暖和慰藉,心中稍稍舒展,但毒性已开始发作。而叔叔的冷淡(“哼了声,根本不看她”),婶婶挑剔的目光和“阴阳怪气”的语调则无不令她“尴尬”和失望。本就自尊和要强的她似乎更难以启齿了。以致当叔叔好不容易坐下来询问时,她“嘴唇颤了颤”,刚想说话又被门外的哭叫声堵了回去。后来叔叔起身准备给孙七姑的母亲动手术时“对孟喜喜点点头”,“我看到孟喜喜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似乎又失去了一次宝贵的机会。透过这些细节,我们不难揣摩主人公复杂微妙的心理脉动,一方面希望得到救治,另一方面又存在着各种心理障碍,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时机。而说到底是其性格使然——她太过要强又太过脆弱了,此刻对自己的生死安危似乎真的不那么看重了,一切听凭“天命”了。诚所谓“质本洁来还洁去,不叫污淖陷沟渠”,她是带着诸多失望和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的。她死后婶婶紧张地说“我们没有任何责任”,这没有错,从法律上说是找不到凶手的,在很大程度上倒是“咎由自取”。但作品的深刻性也正在这里。
  
  三
  
  《冰雪美人》突出地表现了莫言高超的叙事艺术。
  首先是叙述者的选择。作者没有采用以女主人公孟喜喜为第一人称的叙述视点,这本来是便于作家表现主观感情与批判主题的:而是以旁观者“我”的眼光来观照作品中的人和事,观照孟喜喜的悲剧人生,而“我”又偏偏是她的昔日同窗,她的崇拜者和倾慕者。这就决定了小说叙述基调的双重性:冷静而感伤。同时由于这是一个受限制的视角,“我”无法走进其他人物的内心世界,甚至很难理解其他的人和事(“我”毕竟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学徒),而只能观察、只能猜测,这又使小说弥漫着一种神秘的色彩。另一方面“我”的耳闻目睹又分明昭示着这种叙述是真实可靠的。这样,小说的神秘色彩与真实可靠的叙述就形成某种“张力”,诱导读者去“整合”,去补充,去揣摩,去思索品味。作品也由此平添了阅读趣味。
  其次是情节的营构和节奏的把握。作品由九个部分组成,分三步进行。第一步写“我”跟叔叔学医的情况,实际上是交代悲剧发生的环境。它告诉我们,这是一个远离县城偏僻闭塞的小镇;这里的人们至今仍认为只有“血脉上的联系”才靠得住,连婶婶都只当“外姓旁人”;年轻人谋出路很难,学坏却极易,“我”的学徒生活平淡无聊;急剧变革的时代春风已开始吹到这个“世外桃源” ,人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摸弄了大半辈子灰肚皮”的叔叔似乎已经看淡时事……这一人文背景的交代,为主人公的出场作了充分的铺垫和渲染。
  四、五两部分,主人公开始登场,却是以“过去进行时”的方式出现在“我”的回忆中。如果说前面的叙述显得平稳、沉闷、单调、絮絮叨叨,那么进入第四部分,“我”的情绪明显为之一振,人物、场景顿时生动起来、鲜亮起来,叙述精彩纷呈、情致盎然。随着“我”的心态情绪的变化,曲调由兴奋、热烈到低沉、忧伤,显得跌宕有致,最后趋于“淡淡的忧伤”。
  后四个部分是孟喜喜故事的“现在进行时”。尽管读者怀着对她的关切之情,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作者却偏偏没有让她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反而把笔墨“耗费”在两个毫不相干的急诊患者身上。然而这并非横生枝节、故弄玄虚,而是基于情节真实性的考虑。它让读者既焦急又无奈,眼睁睁地看着令人心疼的孟喜喜与死神所作的无望的相持。于是在叙事节奏上造成了“紧拉慢唱”的艺术效果,平添了紧张急迫的氛围和沉郁委婉的色调。
  最后是人物形象的刻画。作者调动一切艺术手段为主人公铺彩着色,成功地刻画出孟喜喜的完美形象。
  一是前后照应的细节描写。对孟喜喜的容貌仪态,作品中不乏精雕细镂的工笔描绘,而更引人注目的是,作者特别善于抓住一些富于特征性的细节,令其在不同情境中反复出现,前后照应,连成一气,从而有效地凸现人物的气质个性和事件的特定情景,深化了读者的印象感受。比如她那“看起来好像很骄傲,也好像很调皮”的“微微上翘”的嘴角,前后出现七次之多,“微笑”表现则达八次,此外“昂首挺胸”的步态,“惨白”的脸色也反复点染。这些恰到好处的细节描写“初看时不一定感到它的分量,可是后来它就嵌在我们脑子里,成为人物形象的有机部分,不但描出了人物的风貌,也描出了人物的精神世界”(茅盾评《百合花》语)。与此同时,它们犹如诗歌中的“叠句”,有助于增强叙事的节奏感和抒情风味,这也是不言而喻的。
  二是多层面多方位的对比衬托。偏僻、闭塞、落后的“世外桃源”般的白马镇,“制定了五十八条学生守则”的“十分保守”的中学,设备简陋、空气浑浊的私人诊所,这是孟喜喜生存、活动的环境,它们从反面衬托出主人公纯洁无瑕的品格气质和酷爱自由的天性。同样,从外表到内心都十分丑陋的年级主任,喜欢“说三道四”的镇上人,游手好闲举止轻浮的小流氓,对她不屑一顾的叔叔,“阴阳怪气”的婶婶,乃至对她既暗暗倾慕又深怀误解并给予过伤害的“我”,又何尝不与其构成鲜明的对比或有力的反衬?
  作品最后还推出一组带总结性的人物自身的前后比照——
  
  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都是生龙活虎、神采飞扬,她的所有动作都是那样的果断、夸张,她说话的声音永远都是那样的清脆嘹亮,她的笑声永远都是那样的肆无忌惮,如果她在你的身边大笑, 会震荡得你的耳膜很不舒服……但是她现在是这样的噤若寒蝉,是这样的无声地、凄凉地微笑,是这样轻轻地摇头,而这距离我对着她面前的土地啐唾沫还不到半年的时间。
  
  人物变化之大令人难以置信;而这里的对比在展示生命的美好与脆弱的同时,则无疑激发了读者的探究心理——是谁导致了这一变化,又是谁摧残和扼杀了这样可爱的生命呢?
  正是通过多层面的对比衬托,孟喜喜的形象才如此丰满,如此光彩动人。
  三是象征手法的运用。作者把孟喜喜的悲剧结局安排在一个冰天雪地的季节,写她的装束是“白色长裙”、“白色绸巾”、“白色羊皮鞋”,幻想中,她“脸色惨白,犹如一尊大理石的雕像”,现实中,她也是“冰雪一样洁白”,临死前“脸变得像冰一样透明”……这些着意的描绘和点染使“白”“雪”“冰”成了一种富于象征意味的意象,象征着纯洁、晶莹、高雅、完美。这个有着冰清玉洁、剔透晶莹的品格的女孩走完了她的人生旅程,永远融进了这粉妆玉砌的圣洁世界,而“冰雪美人”的中心意象也就由实而虚、水到渠成地得到了诗意的升华。它该引发我们多少庄严肃穆的沉思和不尽的回味呀。
  《冰雪美人》是一出几乎无事的悲剧。作者站在重新认知民族文化心理的高度,揭示了腐朽的传统意识扼杀健康美好人性的残酷现实。尽管这一主题一直是现当代文学家们着力表现的重要母题,但是莫言在这篇作品中所表现的对生活、人生、人性的深层开掘,其精湛的叙事艺术和对人物形象的诗意刻画,无疑使这一战斗的主旋律传奏出新的动人的华彩乐章,再度放射出夺目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