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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了一下 然后黯淡
作者:何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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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这篇小说,首先让我们感到“讲故事”这种古老的技艺在戴来这样年轻的“新生代”作家手中的延续,正因为如此,我们试着避开“新生代”“女性写作”等等公共话题,哪怕这些话题确实是进入戴来这篇小说的合适路径,转而回到“讲故事”这种小说写作最本分的文体规定性来进入这篇小说。按照我们的理解,一个优秀的小说写作者,应该是一个熟练的故事讲述者,他应该具备驾驭、控制故事的速度、节奏和方向,规避故事讲述中遭遇的障碍、陷阱,尽他的努力彰显故事发展诸种可能性的能力。
《亮了一下》讲述的故事,关于婚外情,涉及现代都市人的情感世界。这样的故事因为坊间流行的“情感实录”,显得时尚而又老套。在这种背景下,选择这样的故事来讲述,对戴来而言,究竟是迎合大众趣味,还是主动将自己送上一条富有挑战的冒险之途呢?因为,我们此刻阅读这篇小说,不能不唤起记忆中阅读“情感实录”的相关经验。从故事性的角度上来看,即便这篇小说,像戴来的其他小说一样,如“春天文学奖”评委会颁奖辞所言,“重视小说的故事性并且讲究构思的巧妙和意外”,根据我们的阅读判断,和坊间的“情感实录”相比也难说占有多少上风,只不过戴来把这样的故事讲得更细致、到位。因而,如果这篇小说仅仅停驻于此,戴来至多只能算得上一个文学经验丰富的通俗故事写手。
但阅读中,我们很快发现从小说的第一段,戴来就厘定了她的小说和坊间流行读物的界限。对于短篇小说,有经验的阅读和写作者反复告诫我们重视故事讲述的第一句话、第一个段落。在这里,写作者的第一招式常常暗示他整个故事的路数、意味和格调,《亮了一下》第一段这样写道:
卫生间的灯光惨白幽深,因为带着一层雾气,所以显得并不那么刺眼。洛杨一边系皮带,一边把脸凑近梳妆镜,他又在鬓角处发现了几根白头发,再凑近,眼角的鱼尾纹更清晰了一些,这也直接影响了洛杨早晨的心情,当他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脸上有了一层凝重。他走到卧室的衣橱镜前,从各个角度端详着自己的身形,腹部那一块怎么吸气收腹也下不去的赘肉,让他的心情再一次以加速度低落下去。他不无厌恶地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然后快步向阳台走去。
这里,戴来选择“人”和“镜”这样经典的意象,在随后阅读中,我们就能感到这种意象的选择直接影响着小说的构架和意蕴。这段文字告诉我们,主人公洛杨在某个早晨清晰地感到生命的磨损和衰老,这种磨损和衰老不仅仅无可挽回,而且在洛杨的身上烙下无法抹去的印记,从眼角的鱼尾纹,到自己的身影,腹部的赘肉。为见证这样的生命的磨损和衰老,戴来在主人公的对面树起两面镜子:梳妆镜和衣橱镜,让我们看到生命磨损和衰老的“镜像”——亦幻亦真的生命景观。
顺着作者的提醒,我们真的发现《亮了一下》讲述着一个关于磨损和衰老的故事,固然,这中间生命的磨损和衰老是最触目惊心的事实,也是整个故事的核心。阅读整个故事,你能感到“生命衰老”这个幽灵无所不在,“曾经的那个健壮的体魄因为近几年相对安逸的生活而走了形”;“同时也正在令人沮丧地老去”;“现在的叶子荣差不多就是眼下的他了,眼睛浑浊,小腹微凸,这样的变化是必然的,但比他估计的快”。……对于衰老,上帝决不会宽宥任何一个人,洛杨如此,叶子荣如此,甚至连才小学五年级的女儿洛嘉也难逃生命磨损、衰老的厄运,“女儿小时候的那股子机灵劲一进学校不见了……”不仅是生命日渐苍老,爱情也不例外,如果我们承认任何事物一旦失去向上生长的力量也就意味着正在衰老。在小说中,戴来以无比冷峻的笔触记录下这样的事实:
他们确实有很久没有过性生活了,性在他们之间就像是一顿吃不吃都无所谓、有也不多没有也不少的没有特色的饭菜,他们之间生活得越久性趣越淡,有时候,洛杨觉得他们更像是兄妹而不是夫妻,原来那种被称作爱情的东西如今更像是亲情。没有更多的矛盾分歧也没有激情,俩人就像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般地熟悉,说难听点,待在家里的时候,在彼此的眼里,大概和家中一件用了五年的家具也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上帝保佑,激情很快就过去了,剩下的是彼此肉体上的欢娱和精神上的慰藉。
应该说,所谓的磨损和衰老,并非想象中的日进千里,惊天动地,它甚至相当潜隐和内敛,戴来所揭示的正是这种日常生活中潜隐的磨损和衰老,激情减退,然后坠入平庸之中。从角度上,戴来选择了“性”作为表述的途径,这方面倒和许多“新生代”作家暗合,只不过,在这里借助“性”戴来传达的是生命激情的张扬和衰退。
那么,人如何警觉到生命的磨损和衰老呢?正如小说开始“人”和“镜子”意象所隐喻的,只有在这种彼此映照中人的自我才能觉醒,才能在自我觉醒的过程中,警觉磨损、衰老中的流逝与蜕变,而且,生命是一个后先相继的过程,年轻、活跃就会成为年老、衰颓的镜子。在这里,师弟成为洛杨的一面镜子:
说实话,他喜欢这个有点腼腆的小师弟,他让他想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有热情,有梦想,走路的时候腰挺得直直的,目光清澈,所以整个人看上去是有朝气和光泽的,而且以为只要努力和争取, 这个世界都可以是自己的,……
同样,小美也是这样的镜子,小说竟然在一个场景中将物质和人两面镜子并置在一起:
洛杨站在卫生间门口,一手撑着门框,对面墙上的梳妆镜里一个男人正在和他对视着,神情憔悴,而且略显老态,洛杨心里猛然一惊,这就是眼下的我吗?他伸手撸了一下自己的脸,还是那样。往下看,背对着他的刷牙的小美的身体随着刷牙的节奏晃动着,披散在肩膀两侧的长发晃动着,瞬间,一种对他无法把握的岁月流逝的恐慌感攫住了他的心……
不仅如此,值得指出的是,在《亮了一下》对生命磨损和衰老的警觉和恐惧的故事讲述同时,戴来讲述着人对平庸的日常生活逃逸和抵抗的故事,就像小说中写到的:
小美的出现是他平庸乏味的生活中的一个亮点,她让他觉得自己还有活力、激情和爱的能力,同时也正在令人沮丧地老去。
在故事的讲述中,“性”再次负载了逃逸和抵抗的内容:
眼前的小美就是一个女人,年轻、生动,衬托着他的日渐衰老,让他愤怒和绝望。在小美惊恐的注视和顽强的抵抗之下,他最终用力量和略显粗暴的方式进入了敌人的腹地。
警觉、恐惧,转而去找寻突围的出口,人在岁月的流逝和生命的衰老面前作着顽强的抵抗,就像洛杨,“他也感受到了某种隐秘的力量,让他更加奋不顾身,勇往直前”,但即便如此,洛杨依然无法阻挡命定的衰老,“从一阵‘咯咯咯’的笑声中醒来,洛杨才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他想可能这样的强度对像自己这样平时缺乏锻炼的男人来说,确实有点过于剧烈,此刻的洛杨感到一种虚脱后的无力……”
现在,我们可以看清楚,戴来从平庸生活中的衰老开始,讲述这样一个关于生命的故事,这中间,有警觉、恐惧,也有警觉、恐惧之后的逃逸和抵抗。问题的关键还不仅仅在此,戴来最终抵达的是对生命悲剧性的昭揭:意识到生命的衰老,同时也拼死作出了抵抗,但抵抗过后却是更深的疲惫和无力,最终只能重回熟悉的生活场景和生命轨迹,“洛杨清楚地知道,这是他熟悉的生活,也是他没有力量改变的生活,不出意外的话,他还将这样过下去”。
亮了一下,然后黯淡,熄灭。
而且,阅读这篇小说,面对我们置身的世界,一边是岁月无情的流逝,生命无奈的苍老;另一边,人在这样世界的逃逸和抵抗,却是孤单而无望,人与人之间不是明澈而是隔膜,世界也不是敞亮,而是幽暗不明。因而,伴随着生命的磨损和衰老以及逃逸与抵抗,戴来又讲述着一个关于隔膜和幽暗的故事,从而,进一步在人与世界的相处中揭示个体生命的渺小和脆弱。
关于“隔膜”,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有着一以贯之的书写传统,新文学之初鲁迅、郁达夫、叶圣陶等许多作家即从社会分层,经济、社会地位落差的角度,去描述人与人之间的阻隔。而在《亮了一下》中似乎不尽如此,戴来讲述的是现代温情和依恋之下,生命与生命之间无法更深地进入的隔膜,“突然小美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十分灿烂,带着几分孩子气,是洛杨从来没有见过的”。“洛杨想电话那头的男人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女朋友正在他热切的牵挂中和别的男人翻云覆雨”,而像尚云这洛杨眼中的“保守传统的女人”,也出人意料地和人幽约。这是一种相对两无言,相依各彷徨的生存景观,一种世界显豁表象之下的幽暗不明,它提醒我们思考和追问,对于我们熟悉的世界我们知道多少?世界在敞开的同时,又遮蔽了什么?生命的疲惫无力不仅在于逃逸平庸的日常生活,抗拒生命的磨损和衰老,而且在于对隔膜和幽暗世界的把握上,岁月流逝、韶华不再的过程中,我们置身的世界似乎不再可靠,而是归于瞬间和偶然,因而,我们在抵抗生命磨损、衰老的同时,还要腾出手来应付幽暗和隔膜的世界,《亮了一下》中的洛杨就陷身于这种腹背受敌的境地中,与小美的婚外恋情,“一种温馨的联系”,结果却是在生命与生命映照中“令人沮丧地老去”,甚至,焕发的“活力、激情和爱的能力”也脆弱得不堪一击,如同小美所说:“……其实你并不能满足我,和你做爱我并没有你以为的高潮,我不说是因为不想打击你,我知道你受不了打击。”至此,洛杨的生存情状呈现出对自身以及世界把握的双重无力,就像抵抗生命的衰老,我们以为激情复活,哪知坠入的却是更深的疲惫,而对世界,对情人、爱人、同学,我们以为洞悉的一切,不经意间却呈现出另外一副面孔,世界敞开在我们面前的,同样是亮了一下,然后在黯淡中又被掩盖。
其实,我们在讨论戴来讲述的故事之后,还可以深入地思考她对世界的理解,正如她所讲述故事的悲剧性,我们相信,戴来对于世界的理解也不可能是居高临下、俨然在握的状态。从这种角度上看,同样的面对自己生活的世界,世界的幽暗不明为她这样的“新生代”作家提供了一个各擅其长的书写和想象空间,就像《亮了一下》一样,戴来的讲述从一开始就不是理所当然的,故事中的人物在认识自我、探索世界,在认识和探索中不断深入幽暗的世界,作家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认识着、探索着呢?这样来看,我们可以把他们的每一次写作看作是“亮了一下”,但这样的“亮了一下”,却揭开了世界的一角,让我们看见幽暗世界的一些真实。就像这篇小说的讲述,我们读到了婚外情,更读到生命个体的困厄和现实选择,一个时尚的故事却隐藏着我们需要追问的生存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