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上帝退场,福耶,祸耶?

作者:傅金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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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出闺房的戴来必有见长之处,否则,每年仅授予一位的“春天文学奖”不会轻易地落于她手。读了短篇小说《亮了一下》(见《名作欣赏》二三年第七期),你会为作者对生活与艺术的感悟而啧啧称道。
  小说写了庸常的婚外情。在今天,仅仅展示床上戏或性心理决难胜出,不过,作者在看似庸常的艺术构思中融入了颇为新锐的感受,且对生活颇具穿透力,给人以思维和想象的空间。
  主人公洛杨任职于某公司,几近中年,妻子尚云是个“不错的妻子和母亲”。但是,十几年的婚姻生活,逐渐变得平淡乏味了。虽没有什么矛盾却也没有什么激情,“性在他们之间就像一顿吃不吃都无所谓、有也不多没有也不少的没有特色的饭菜,他们之间生活得越久性趣越淡,有时候,洛杨觉得他们更像是兄妹而不是夫妻……说难听点,待在家里的时候,在彼此的眼里,大概和一件用了五年的家具也没什么两样”。洛杨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真的会在婚姻之外有别的女人。小美的出现使他平淡乏味的生活“亮了一下”,俩人在一种虚幻的惺惺相惜中不可避免地疯狂起来。起初,他深深愧疚,觉得无法面对妻子。然而,“对于美好的新鲜的刺激的体验,他实在无法拒绝。与此同时,某种他固守已久的观念轰然倒塌。……他甚至希望尚云能在他之外也找个别的男人,当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尚云是个保守传统的女人”。
  他其实低估了尚云,在寻求婚外情上,尚云并未败于下风,“地下工作”做得相当漂亮。这一天,他与小美幽会后,没有去公司而回到家中,无意中发现了妻子的秘密活动。从电话免提和室内的布置上,他发现妻子正使出浑身解数精心安排自己的节目。她绞尽脑汁地将自己的卧室布置得让人情绪饱满,热切地盼望那一刻的到来。尽管由于不知道丈夫的下落而顾虑重重,她还是经不住偷情的诱惑上了那位男子的车。显然,这位看似“贤妻良母”的尚云“也在把什么都做了以后还装作什么都没干过的样子”。只是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的方式有所不同,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他们都在出外打游击,同时又不想放弃根据地,都在婚姻外寻求情爱的新鲜与满足。尽管洛杨一时颇有些羞怒,但很快冷静下来:他们日复一日地生活于这间卧室里,“平淡、死板、程序化的节奏让他感到厌倦,那对于尚云呢?”他思前顾后,觉得“日子还要过下去”。
  与洛杨、尚云相比,尚未婚嫁的小美则更具前卫性了。她有一个固定的男朋友和一套租住的一室一厅的单元房。与洛杨在一起时,她一直与出门在外的男朋友通着电话,嬉笑着听男友讲黄段子。看来她与男友关系是谐和的。对她而言,脚踏一条船也好,两条甚至三条船也好,都坦然得很。用她的话说,“和你在一起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你和我在一起只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一样,和他能不能满足我无关”。如果说洛杨、尚云心理上还存有不少顾忌,不想把一切弄得不可收拾的话;小美则率性而行,按自己的活法,去尽情享受着自己需要的生活。她压根儿就不想承担什么也无须承担什么,因而她对洛杨基本不提什么要求,“剩下的只是彼此间肉体上的欢娱和精神上的慰藉”。
  小说对另外几位次要人物或简笔勾勒,或侧面处理。总之,他们都是婚外情的主儿。小说采用“共时性”手法,让所有人物同时活动,整个世界似乎都充斥着这类“地下工作”。
  小说没有去涉及与婚姻、爱情密切关联的诸多方面:男女的容貌以及两者之间的感情等等。因为无论容貌如何,夫妻间感情如何,都无法避免婚外情的滋生。表面看,洛杨、尚云各自的婚外情与婚内生活的平淡乏味有关,但是,所谓“平淡乏味”是一个说不清的问题,人的心理感受、欲望、精神追求都会随时间的推移、环境条件的变化而变化。我们可以认为,洛杨、尚云的婚姻不会一开始便平淡乏味的。不过,一旦放纵欲望,放纵自己的感受,去接受甚至追求某种艳遇,所有婚姻都会走向平淡寡味。这时,人们所戏谑的“回家摸着妻子的手,好像左手拉右手”也就很自然了。某些婚姻研究者,常常绞尽脑汁地设计一些爱情保鲜的方法,岂不知婚姻本身,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心态、一种感受。平淡自然又何尝不是一种轻松?天长日久的婚姻怎会每天都上演出新的剧目,永远那么那般新鲜,那般引人入胜,扣人心弦呢?需要刻意修饰装点的婚姻本身不就是一种累?而且,对洛杨、尚云们来说,问题的实质并不在于夫妻间的感情如何,而在于,自家树上的果子不及偷来的果子那般富有新鲜感、挑战性。他们需要的是换换口味,以享受情欲的新鲜满足。可以想见,假如洛杨与小美结合后也同样会走向平淡乏味,也难以长久保持新鲜。对这一点,年轻的小美似乎早已参透。正是从这种意义上说,洛杨、尚云的婚姻无须破坏,也无须重建。因而“日子还要过下去”。
  从历史上看,婚姻的出现同时也便意味着婚外情的出现。不过,历史上却没有哪一个时代婚外情像今天这样蓬蓬勃勃(这正是为某些道德论者所慨叹的)。这原因何在?
  人是并不安分的动物,金圣叹当年参加会试,题目是“如此则心动否乎?”他大约忘记了自己名字中就冠以“圣”字,卷子末尾竟很不圣贤地慨叹道:“空山群谷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巷而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曰:‘动动动……。’”竟一连用了三十九个“动”字。一般说来,这“动”字还是就人的心理欲望而言,作为普遍意义上的行为却需要一定的社会条件。在物质条件极度匮乏的时代,饱暖尚且自顾不暇,何以生出那么多淫欲?再者,封建的一整套伦理道德、制度将人的情感、欲望压迫于极狭小的空间,只有极少数富贵者可以三妻四妾、拈花惹草。建国后的几十年中,计划体制几乎无所不包地统管了个人的全部公私生活领域,而思想观念上又将两性关系道德化,甚至政治化、意识形态化。因而个人情感欲望没有得以放纵的空间。
  洛杨、尚云们所处的时代不同了,两性关系政治化、道德化的时代已经过去。传统的伦理道德——这一端坐于云空俯视下界的上帝,已在人们的鄙夷中退场,而法律又无法在场、介入。社会赋予了他们极大的个人生活的空间。我们不妨这样推想,在今天,洛杨、尚云们的婚外情即使被周围知悉,又会怎样呢?他们既不可能像《白鹿原》中的当事者那样,遭受来自族人、家人的严酷刑法,也不可能遭受来自单位、社会的惩处。所谓“道德谴责”在今天又有多少分量呢?又有谁吃饱了没事干,专门负责谴责别人的婚外情呢?对某些人来说,羡慕还来不及呢——这便是洛杨、尚云及小美们生活的时代!
  如果我们着眼于实际,还会看到,女性之“性”的觉醒同样是不可小觑的。历史上,女性之“性”一直是一个被遮蔽的隐性的概念,她们只有被动接受的义务,没有主动追求的权利。随着社会生活逐步迈向现代性,被压抑的女性欲望开始浮出水面并获得命名。应当看到,尚云、小美的行为,在今天颇具普遍性。无论从通常意义上,还是从“女权主义”视角看,这都是一种历史的进步,是女性解放的必然。但是女性欲望的被唤醒,女性自主意识的增强,进一步繁荣了婚外情的市场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曾几何时,我们往往将西方的性解放视之为资本主义的社会弊病,今天看来这显然是把错了脉。近十几年来的社会生活表明,国人也并非都是柳下惠,因而也做不到守身如玉。客观地说,问题并不在于东方还是西方,也不在于社会制度如何,而在于社会提供的空间和自由度。由禁欲时代走向两性关系的相对自主,是一世界性的历程,只不过西方最先呈现了这一景观。一些人,特别是热衷于东方道德的文化自恋主义者们,至今还往往幻想着以东方传统道德去修齐治平,匡正世界。这未免有些迂腐了。我想,具有决定意义的是年轻一代崇奉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喜欢怎样去生活。孙悟空不愿戴那紧箍咒,甚至不愿和你一道去取经,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般而言,封建的伦理道德是以维护婚姻的神圣,压抑情爱为宗旨的。现代婚姻观所肯定的则是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并强调二者的和谐统一。但在今天,后者同样面临了挑战,这种挑战来自于“性”这一最为“活动的元素”——在不少人那里,上帝、理性统统被送上刑场,只有欲望被坦然地供奉起来。婚姻、爱、性,这三者本质上是怎样的,应当呈现怎样的关系,在今天变得异常复杂起来。
  当然,理性地看,对社会负责的人决不应肯定婚外性行为,文明社会毕竟是以一定的规范为标志的,它自然要规范原始的本能和欲望。马尔库塞把人类从原始状态向文明状态的转变称之为“快乐原则”向“现实性原则”的转变。无论从系统发育还是个体发育来说,这都是一个压抑本能和欲望,使之服从社会规范和制度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这是原始社会转为文明社会需付出的代价。但同时他又倡导“本能革命”,以满足人的性欲。显然,这位法兰克福学派的大师陷入了一种自相矛盾的怪圈。
  或许基于上述认识吧,戴来只是尊重生活,原汁原味地展示了当下的状态。作者并没有讳言男女主人公们欲望追求的本能动力——“快乐原则”。而且,在性爱追求上,巾帼不让须眉,女性决非仅仅是被动者,受损害者。由于作者准确把握了这些,也便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了某些本真,由此,某些欲望描写也便获得了特殊的意义。小说并没有明确的观念介入,没有对这一复杂的现象作出自己的裁定。昆德拉曾谈到:“在艺术领域里,没有人掌握绝对真理。”更何况《亮了一下》所涉及的情爱内容在今天是如此复杂呢?作者将思索的空间留给读者,体现了新一代女作家在生活感悟上对老一代的超越。
  洛杨、尚云、小美们的结局将会如何,日子能否过下去,我们无法推断。但有一点是可以推断的:不是观念如何去整饬生活,而是生活在解构着观念。随着现代或后现代的到来,更年轻的一代会更加无所忌讳的。这当然会对社会、对传统婚姻提出挑战。未来的社会将会怎样去应对,人们将怎样去承受?这是充满困惑的我们这代人所无法想象,也无法为后人设计的。我们姑且相信这一点吧:后代人将会比我们更聪明,更有智慧,因而会比我们生活得更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