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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外恋”的另一种叙述
作者:万秀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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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种社会文化现象,婚外恋这一题材在小说中曾被反复地书写过。例如,近年国内火过一阵子的《比如女人》(皮皮)《来来往往》(池莉)等。婚外恋已有的写作经验、得失对涉足该题材的后来者来说,既是一笔财富,同时也构成了一种挑战,而青年女作家戴来在其短篇小说《亮了一下》中,对此作了独特的叙述,它与《比如女人》等是同树异花。
小说写主人公洛杨离家上班,中午来到情人小美家做爱,当他心满意足地回到家,却意外发现妻子尚云外遇的蛛丝马迹,他感到非常震惊,于是来到小美的咖啡吧,可小美告诉洛杨,其实他并不能满足她。最后,洛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家中,继续以往的日子。
这样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在已有的作品中,我们似乎多少都看到过它们的踪影,不过,戴来在《亮了一下》中,对婚外恋却作了别样的诠释。作家似乎无意于在小说中纳入什么特别深刻的寓意,洛杨与小美、尚云与叶子荣这两段婚外恋既无关乎道德、良知,也无关乎“人性与金钱”“精神与物质”这些比较严肃、重大却不鲜见的主题,作家更关注于人的生存处境和方式,以及生存感性和生理层次上更为基本的人性内容,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通过人物的行状、语言及其关系来充分显示命运把握之中人的欲望及渴求的自然,并深刻揭示个人丰富复杂的感情要求与法定的、理性的婚姻之间存在的内在冲突,以及人无法逾越的生活困惑、尴尬和无奈。作家笔下的小美不是个坏女人,而是个快乐、无邪、充满活力的女孩,“她基本上不要求洛杨做什么,似乎也不期望改变什么”,而洛杨也没有要走出已有婚姻的念头,即使发现妻子有外遇后。显然,洛杨与小美的婚外情没有一个明确的指向未来的目标,也不存在金钱、权利等利益的交换,维系他们关系的仅仅“是彼此肉体的欢娱和精神的慰藉”。只是与年轻的小美那种快乐、恣肆无忌的两性关系的表现形态不同,有家有室的中年男子洛杨迷恋的欢爱更多的是由岁月流逝的恐惧、焦灼翻为对小美光洁身体所洋溢的青春活力的羡慕与渴望。小说在不少地方都写到了洛杨对自己“鬓角的白发”、“眼角的鱼尾纹”、“赘肉的小腹”的愤怒和绝望,以及他对小美身体的思之若渴。并且与小美在一起,也“是他平庸乏味生活的一个亮点”。小说虽然对洛杨的家庭、事业涉笔不多,但我们从作品开头和结尾部分有关老三篇的早点、女儿家长会等的有限描写中,不难感受到洛杨如生活中大多数中年男人一样家庭、工作稳定,但又是千篇一律、平庸琐碎的。这样状态下的中年男人最容易在内心深处渴望着生命再燃烧一次、再亮一下,渴望有一个新的闯入者,使自己从单调、重复的生活中暂时挣脱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虽然在这之前,洛杨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真的会在婚姻之外还有别的女人”。不仅如此,与小美的婚外情,也多少化解了洛杨的生命之重,虽然,作家几乎略去了有关洛杨来自事业、家庭等方方面面、大大小小的生存压力,但我们依然从小说中有关洛杨对女儿学习成绩的失望、上班匆匆的脚步和日渐衰老的心态中,可以感受到洛杨生活的不轻松,而小美在某种程度上是他最好的减压剂。
然而,婚外情注定要与法定的婚姻相摩擦、冲突,遭到尴尬也是必然的,这种尴尬在洛杨发现妻子外遇后的情绪中表露无遗。不过,作家并没有让人物这种情绪泛滥下去,而是写洛杨的理智最终战胜了苦涩的情感。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文字:“他(洛杨)日复一日地生活在其中,平淡、死板、程序化的节奏让他感到厌倦,那对于尚云呢?”这段话,既暗示了尚云外遇的心理依据,同时又写出了洛杨的心理变化过程:从怨愤到最终理解或者说是原谅了妻子,这样的结局,是否意味着洛杨屈从、妥协于现实和生存境遇?还是暗示他已经在婚姻内外找到了心理平衡点?小说没有提供答案,但掩卷之余,我们不由不深思:难道婚姻平淡的现实与个人的丰富感情、欲望的冲撞本是生存的题中之义,即使夫妇关系和睦的家庭也在所难免?难道为了满足个人的情感和维护家庭的稳定,我们应该对婚外恋抱有更理性的态度甚至是宽容?
作家始终以一种不偏不倚的叙述姿态来讲述这个故事,而自己的情绪则沉潜于文字背后,回避了情感和价值取向,也许对于《亮了一下》而言,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叙述姿态了,这种叙述姿态的选择,有益于展示生活的“原态事实”,让生活之流汩汩而淌,从而赋予作品的自足性,小说也因此可以独立于作者之外而凭事实自身呈现生活境遇所固有的复杂性、相对性、丰富性和多处可能性。
《亮了一下》,在人物塑造上,一反以“特殊环境特殊人物”传统艺术的反映世界方法,采取了类型化的写法,即不着力刻画人物性格的特殊,作家把人物与小说中其他因素如结构、语言等一视同仁——作为一个符号而已。例如,小说模糊了主人公洛杨的身份、职业和其他一些背景材料,我们仅知道他是大学生,在鸿翔公司工作,至于具体做什么、怎么做、做得怎样,不得而知。小说关于他的肖像描写,也缺乏个性,读者印象中的他是略有发福的中年人,至于他对“一地鸡毛”生活的厌倦、渴望激情的心理似乎是中年男人的共同特征,可以说,洛杨谈不上是个艺术典型,而是某种类型。至于妻子尚云,作家同样把她作为类型人物来处理,“她是个不错的妻子和母亲”“是个传统保守的女人”,总之是属于贤妻良母一类的,至于她的职业、爱好等,作家只字未提,其他如洛嘉、小美、叶子荣这些次要人物就更不必说了。这种类型化、脸谱化的人物塑造方法无疑是大胆、冒险的,一不小心,作品中的人物就成了平面人、概念化的人,从而消解了作品的感染力。但是并不能因此绝对地认为,类型化写人与优秀小说之间无法兼容。事实上,著名作家余华和王安忆就曾经公开宣布自己的宣言:不要“特殊环境特殊人物”,这一创作理论并未妨碍他们获得熠熠生辉的创作成就。具体到《亮了一下》,我以为,并非戴来不能塑造典型人物,而是类型化的人物写法或许更能写出一种生活的“常态”和“常态中”的人,写出感性的、丰富的生活世相,其普遍的幅度意义要超过那种尖锐的矛盾提炼。
《亮了一下》最令人叹服的是作家娴熟、高超的叙事技巧。叙述之于作家,就像素描之于画家,是一种基本功,《亮了一下》体现了作家老到的叙述功力。小说结构精巧、圆融,作家选择了一个相对紧凑、浓缩的时空形式:她把两段婚外恋巧妙地纳入一天之中,场景也寥寥,以使故事的发展收放自如。而作家一旦确定了人物活动的时空,就犹如有了一台摄像机,镜头直接对准男主人公洛杨,从离家——上班——小美家——回家——酒吧——回家,一路跟拍,故事在场景变换中展开,而这些场景既展示了生活原生态,同时也充分表现了洛杨各种各样的心理:快乐、忧伤、愤怒、无奈等。尽管这样的时空结构小说老套了些,但实在、稳妥,它既使故事不枝不蔓,不拖泥带水,尤其是五个场景像五幕剧本,从一个场景到另一个场景的转换异常利索,且场景虽一一变化,情节却连缀而下,人物关系依然清晰,这种以时空为本位的结构方式契合了读者已有的经验,读者很容易将作家所设置的时空与自己生活的时空联系起来,并与作家维持一种简单的关系,读者与作品的沟通因此有了便捷的通道。
短篇小说因其篇幅的限制,不可能像中、长篇小说那样完整地表现一个生活事件的全过程及理性思考,因此,选择怎样的叙述角度、截取生活的哪个层面、以怎样的叙事策略来表现人性的内涵以及人面对瞬息万变的事件所显示的精神向度,无疑是对作家写作能力的考验,戴来以《亮了一下》证明她精于材料的选择、处理并能驾轻就熟地运用各种写作技巧。例如同是写洛杨,小说详写了他与小美的关系:从相识到做爱,略写了洛杨坐车上班的过程:“29路中巴,坐五站,换4路公交,坐两站”,后者三言两语,却暗示洛杨快速的生活节奏。作家还以正面描写和侧面描写相结合的方法来写人叙事,同样是婚外情,作家作了不同的处理,对于洛杨的婚外情,小说正面描写了他们的言谈举止,他们的感觉、情绪,而尚云的婚外情,则既是略写,又是侧面描写,尚云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作者都从洛杨的眼中写出,至于尚云婚外情的心理根据,人物内心的欲望,作家未着一字,但读者仍可从洛杨的生活状况、心理描写中映射出来,可以这样说,不正面描写洛杨的婚外情,小说的主题就无法层层展开,尚云的行为也缺乏依据,反之,如果两段婚外情全作正面描写,文字密不透风、臃肿,小说就缺少含蓄、灵动的韵致。此外,作家还特别善于在小说中运用空白艺术。例如,当小美告诉他,其实洛杨并不能满足她时,此时的洛杨可谓受到双重打击,心中五味俱全,震惊、委屈、怨恨、气馁,但是偏偏在此要紧关头,作家却把笔转向了别处,留下了长长的空白,供读者想象,而读者自可从洛杨前后的感情线索中,找到人物在场外的内心波澜。以上种种叙事技巧,加快了小说节奏,拓展了读者的想象空间,使小说获得多重解读的可能性,并因此显得充盈而空灵、丰富而纯粹。
《亮了一下》叙事缜密、圆熟,前后连贯,声气相通。照应在小说中几乎无处不在——首尾、前后不同地方都有相关内容间的照顾和呼应。例如,女儿洛嘉的家长会,小说开头写洛杨说自己没有时间参加,中间写洛杨回家,发现防盗门没上锁,“想起尚云请假开会的事”,结尾又写洛杨回家,看到女儿乖顺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从家长会上带回坏消息了”。如此照应,自然不仅仅为了追求叙事的完整周密、处处贯通,而且从侧面勾勒出洛杨的生存环境,同时使情节的发展既有起有落又合情合理。作家还巧设伏笔,出奇制胜。小说特别出彩的是前半部分作家不露声色地写到叶子荣喜欢吃尚云做的梅菜扣肉,似是闲笔,读到最后,方知这是作家下的伏笔,小说自始至终未点破尚云婚外恋的对象是谁,但小说有关洛杨回家后,发现饭桌上放着一盘梅菜扣肉的叙述,已经揭晓了谜底。正是“有隔年下种,先时伏笔之妙”,且伏笔连着悬念,巧极妙极。读者读此,便如品尝一杯纯正、清香的茶,回味无穷。如此腾挪躲闪的叙述,在小说中颇多。尤为难得的是,作家谋篇布局时,既对一景一情、一事一物瞻前顾后,妥帖安排,又使作品浑然一体、舒卷自如,足见戴来拥有出色的才华。
《亮了一下》不强调寓意,不塑造典型,也不追究人物的是非,但就是这篇单纯的小说,以与众不同的叙述和无比鲜明、生动的场景和细节,让我读完以后,心里“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