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2期


沃罗宁和他的短篇小说《怎么活下去!?》

作者:张 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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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外孙儿步步紧迫,就像公鸡突然袭击来似的。有什么好说的呢,他说的话似乎也有点道理的,不过,原因是很明白的……
  “当然,站在一旁来责备是最容易的啦,可是,你要处于我的地位……”
  “我决不会这么干!你们的整个党都在说谎话!看把国家引向了何处?”
  “不是我们引向了何处,现在党已靠边站了。党领导的时候,市场上的肉可不是三十卢布一公斤。这全是‘民主派’干的。他们把国家搞得支离破碎,全都崩溃瓦解了,可如今全都归罪于党的身上了。”
  “反正你们是有罪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只对你说一点,孩子,普通的共产党员都是遵照‘共产党员,前进!’的命令第一个投入战斗的,那个时候为什么看不见如今大喊大叫的‘民主派’呢,尽管他们当中也有不少老头子。那究竟为什么你想要吊死共产党员呢?”
  “那些人我是不了解,可有些人用不正当手段取得……”
  “那你去吊死他们吧,我也会勒紧绳子的,让他们吊得更舒服点。只是不知为什么在‘民主派’当中我还没有看到愿意吊死这些人的人。”
  这次谈话之后,我伤心极了。说真的,要是亲外孙把绳子套在外爷的脖子上,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昨天车间里的一个同事打来了个电话,他是个钳工。我问他怎么考虑有关党的事情。
  “我已经不再考虑它了,我退党了。我入党的时候太盲目了,我顺便说一声,你读一下索尔仁尼琴写的《古拉格群岛》一书吧,你就一个小时也不想留在党内了。”
  我看过这本书,写的是很可怕的。我的外孙儿还给过我一期《小说报》,那是本《沉入黑暗》。作者在我们的劳改营里无辜地待了差不多有三十年之久。
  “怎么样!”外孙儿怒气冲冲地责难着我。
  “那么说,我在这个事儿上也不对啦?要是我对这样的事什么也不知道呢?”
  “又是不知道?那你当时知道些什么呢?”
  “你干吗冲着我大喊大叫呢?”
  “怎么能不大喊大叫呢?你们把这样的国家弄到这种蒙受耻辱的地步,对你们是决不会宽恕的!”
  “为什么又是怪我们呢?”
  “那还怪谁?如今他们把国家搞得乱七八糟,却又退党了,那你说,为什么他们要退党?”
  “为什么?各自有各自的原因,有些人是出于卑鄙的想法,对他们有利可图,就入了党,现在无利可图了,就退了党;有些人是绝望了,你不能把所有的都混为一谈,有正确的,也有错误的。也有些入了党的人根本没有什么积极性,没有任何思想信念;还有的人是害怕‘民主派’了,那些人像你一样威吓着要向共产党员进行报复。”
  “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党内呢?”
  “我吗?因为我入党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你,要建立一个光明的未来……可是怎么样呢,毫无结果。我们的理想没有实现,也许,我们太天真了,但我们相信过。所以抱歉得很,在你面前我是有罪的。只是我不明白,你为自己的子孙后代要建立什么样的未来呢?”
  “干吗要建立什么未来呢?每个人自己给自己创建财富就行啦。你们修建了那么多的列宁纪念碑,可是在不少地方有人把它推倒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如今推倒纪念碑的那些人在过去也会把它推倒的,只是当时他们不敢呀,可现在什么都允许干啦。”
  “在斯大林时代有多少人被杀害了,”外孙儿还喋喋不休地说。
  “那又不是我杀害的,再说,被杀害的人也是各种各样的。”
  “我们简直给搞糊涂了,连你们自己也弄不清楚。”
  “确实如此,如果一个人既是受害者,又是刽子手,是很难弄明白的,就拿布哈林来说吧,他是受害者,可是他的双手又沾满了鲜血。”
  “哎呀,外爷,真是搞糊涂了。”
  说的不错,是搞糊涂了。生活越来越复杂了,商店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记得,战争结束后,经济是遭到了极大的破坏,可是商店里的柜台上不曾空过。鲑鱼子放在大桶里卖,家庭主妇们嫌海鲈鱼脏,用手抓着它突出的眼睛,而鲈鱼一公斤才卖两个卢布。可如今是“俄罗斯在危急之中!”堕落到何等地步了!俄罗斯被宰割成七零八块。成千上万的俄罗斯人被赶出了那些共和国,成了难民!这是在和平年代呀!俄罗斯人在自己的国家里竟然成了难民!他们得不到来自国家的任何帮助。除了他们,所有的人都有……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呢?”
  外孙儿越来越怨恨起来。不过,现在又从另一方面喊叫了起来。
  “外爷,真该谢谢你呀!我这个傻瓜,还以为民族主义者喜欢俄罗斯人呢,看来,他们不仅不喜欢,而且还仇恨他们呢。我们俄罗斯人是些懒汉,是酒鬼,也是傻瓜。为此,要向你这位老布尔什维克致以特殊的敬礼啦!”
  “得啦,得啦……”
  “什么‘得啦,得啦’?你怎么没有看见,俄国人很快会被赶进犹太人区了吗?”
  “所以么,孩子,只有一种力量,也是惟一的力量,是不允许这样做的,这就是共产党。”
  “啊,跟你是白说!在马涅什广场上号召人们审判共产党员,你忘记了吗?”
  “谁号召来着?在动乱的时候那些个坏蛋还少么!时局越乱,他们越是有利可图。所以他们要把党员送上法庭,是为了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地大肆抢窃和进行破坏。你说说,‘民主派’审判过他们一次吗?”
  “啊,跟你能说什么呢?”他说完就走了。
  “不,你等等!”我喊道。
  他连头都没有回。我一个人怀着一颗隐隐作疼的心站在那儿。
  去哪里呢?去问谁呢?哪儿能找到真理呢?一辈子是明明白白的,可现在,到了垂暮之年,却无法得到安宁了。我回忆自己的一生,有过悲伤,也有过可笑的事情,遇到过困难,也有过欢乐和悲痛。但一切都在正确的轨迹之中,都是井井有序的。可是现在一切都落空了。就好似魔鬼在全国游荡,将一切消灭在地狱之中……是的,好像我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我可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我未曾拥有过什么,但我很满足了。而且为自己的国家也不曾像现在这样感到羞耻过。如今人们好像都发狂了,都在追逐钱财。就拿我的女婿来说吧,他有小轿车、别墅、录像机,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就把这一切弄到手了。他在供销社上班,在这之前是在设计处工作。正如人们所说,活到了时来运转的时候了。奇怪的是,金钱会把人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原来是个沉默寡言的工程师,干活儿有些毛躁,脑袋有点简单,又长又细的鼻尖上架着一副眼镜,可他现在行动变得缓慢,神态显得威严,戴着一副镶金的狐形眼镜,眼镜是那样的合适,牢牢地架在他那长长的而又平滑的鼻子上,让人感到有一种西方企业老板的气派。事实也是如此,他现在掌管着一家大企业,准备在南方购置地产,给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外孙,买了辆小卧车,可不知为什么他对生活还总是不满意,总在责怪我。
  那好吧,该对女婿的这种成就高兴了吧,毕竟是近亲呀,我女儿的丈夫么,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我无法容忍他那认为“自己的”钱已拥有几百万的神态。他很快会成为百万富翁的。当然,像他这样的人是属于影子经济下的生意人。在那个时候,作为普通老百姓也只能勉强可以糊口度日罢了。
  有一次,我和女婿说起了这个话题,哎呀,戴着金边眼镜的一双眼睛极为凶狠地瞪着我,他那话音里充满了无情的蔑视。
  是呀,人吃人的时代又在我们这里重现了。而且我也越来越清楚地明白了,无论是外孙,还是女婿,特别是女婿,再也不需要我了。过去,奥列格,也就是我的女婿,经常来看我,和我商量很多事儿,可现在他用不着我了。我也经常去他那里,但每一次我都感觉到,我去的不是时候,这一点我的女儿也暗示过。于是,我常常到别墅里去,在那里苦苦地思索着,没有喜悦,没有欢乐。现在,我被这些思想困扰着,很难入睡,就是睡着了,也是惊慌不安的,常常在睡梦中被惊醒,于是我起得身来,满怀希望地看着窗外,等待着天明,可是那里一片漆黑,在这黑暗之中感觉到夜色茫茫,黎明是不会很快到来的……
  (译自沃罗宁中短篇小说集《我们不曾妨碍过别人》,1998年圣彼得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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