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2期


讽刺小品 怪诞杰构

作者:裴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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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果戈理的中篇小说《鼻子》,一向被认定为具有尖锐的讽刺性。不少评论家都认为,《鼻子》在故事情节上的“荒诞无稽”,是果戈理在写这篇小说时为自己提出的讽刺性任务所决定的;不少读者也看到,热衷于升官发财的少校因为丢掉鼻子而大惊失色,又为找到鼻子却装不上而百般发愁。主人公的行径固然令人发笑,而使人丧失本来面目的社会却更加令人震惊。这样,“鼻子”的荒诞经历,“鼻子”的奇诡遭遇,“鼻子”这个故事中异乎寻常的情景,神秘兮兮的情节,便是作家要描写活生生的人物性格、反映可怕的社会生活真实、嘲讽彼得堡官场的一个“出发点”,是作家运用幻想形象与喜剧手段作出的一个出色的“艺术概括”。那个处在这篇小说中心的、具有巨大生活真实的柯瓦廖夫少校,便是这一艺术概括的结晶。
  果戈理当年在俄国文坛上的知音——著名批评家别林斯基,在其一八三九年为《现代人》所写的书评中就指出:
  “您认识柯瓦廖夫少校吗?他为什么这样使您感兴趣?为什么他因那个不幸的‘鼻子’而发出的幻想的事件使您可笑?因为他不是柯瓦廖夫少校,而是柯瓦廖夫少校们的缘故,因此,您和他认识之后,即使一下子碰到成百个柯瓦廖夫,您也立刻能把他们认出,从成千个人里面把他们区别出来。”
  这就是说,果戈理笔下的柯瓦廖夫少校是彼得堡社会生活中的一个典型:一个一心向上爬、全部心思花在官位和地位上、视称号和官衔为一切、陶醉于官场飞黄腾达、以追求官位为人生目标的官迷。甚至连他的幻觉或梦境,也脱不开官衔的纠缠。八等文官脸上不翼而飞的“鼻子”,经过一番奇遇之后,竟莫名其妙地晋升为五等文官。这一细节,强化了这个官迷的所思所欲。幻想形象的艺术功能,在这一典型的塑造上似乎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境地。于是,《鼻子》被解读为一个对官场官迷加以辛辣讽刺的故事。故事中令人发笑的滑稽,令人捧腹的幽默,都服务于对现实生活的无情讽刺。一心渴望“升迁”,终日醉心于功名利禄,无比崇拜高官显爵,日夜梦想飞黄腾达——这一切之所以如此,正是特权社会体制所滋生的,正是“掌权就有一切”的社会机制所产生的。也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别林斯基在一八四三年论及果戈理创作的社会意义时,干脆点明:
  “《鼻子》——这是个小品,是杰出的大师用其铅 笔 不 经 意 地 勾 勒 出 来的一个小品……”
  别林斯基的眼光无疑是犀利的,他对《鼻子》这篇小说的社会批判价值的评点也是正确的,对其讽刺艺术的定位也是无可厚非的。然而,真正的艺术经典其内涵十分丰富,是允许也应当作多面观的。重读《鼻子》,从符号学的视角来加以解读,我们会看到:这不仅仅是一个讽刺艺术小品,更是怪诞艺术杰构。
  《鼻子》是一个怪诞故事。小说围绕着主人公丢失鼻子、寻找鼻子这一主线展开叙事,其情节是怪诞的:“要鼻子”的少校突然奇怪地“丢鼻子”,于是,这个人的生活整个儿都奇怪地围着“鼻子”转,或者说,被“鼻子”牵动着:变成了对“鼻子”的寻觅与企盼。那个从少校脸上不翼而飞的“鼻子”,竟奇怪地变成了五等文官,又奇怪地耀武扬威招摇过市,最后又奇怪地被“截捕归案”,回到少校的面孔上。这样,简直是幽灵般的“鼻子”在左右着主人公的人生舞台。换句话来说,“鼻子”在这里被拟人化了,它由原本为人面部的一个器官一跃为一个与人并列比肩,甚至成为支配人的独立“主体”了。它的地位被“升格”,能量也“膨胀”了。在“鼻子”的这种“升格”与“膨胀”过程中,“鼻子”的主人——少校本人则由小说的主人公“下滑”、“萎缩”成了那个不辞而别、神乎其神的“鼻子”的一个影子。小说中这两个形象此消彼长、相互“错位”、相互映衬的过程更是怪诞的。正是情节与形象这两个层面上的如此怪诞,迫使我们对这篇小说字里行间蕴涵的另一些意味,展开新的思索:果戈理笔下的这个“鼻子”还有哪些内涵?柯瓦廖夫之“丢鼻子”还意味着什么?
  
  (二)
  
  “鼻子”在果戈理的形象体系中,其所指是相当丰厚的。“鼻子”有“面子”的含义。“丢鼻子”可以理解为“丢面子”;“鼻子”更有“官衔”的含义,柯瓦廖夫是个“要鼻子”的八等文官。他“总是自称为少校”,为的是“给自己增添些气派和威严”,“不管人们谈论他本人什么,他都能原谅;但如果涉及到官职和军衔,那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宽恕”。但这个“要鼻子”的少校,更是一个追求高官显爵的官迷。他“到彼得堡是有所企图的”:“弄个副省长当当”。“要鼻子”可以解读为“要官衔”。鼻子丢了,少校好像立刻从一只孔雀变成一只乌鸦。这一奇诡的事件,使相当得意的少校一下子坠入了一场灾难:不仅面子没了,企图“晋升”的美梦也化为泡影了。当“鼻子”失而复得,少校便又有了“面子”而逢场作戏,有了官衔而应付裕如,甚至有了理由去招摇撞骗:从未获得任何勋章的少校,竟然买下一条勋章绶带。事实上,在那尔虞我诈的彼得堡官场,这类自欺欺人的行头不也是交际场合所需的“包装”?
  然而,对“鼻子”形象的这种解读还是远远不够的。小说中,主人公“鼻子”“不辞而别”,被“截捕归案”,都是在转瞬间突然发生的,鼻子的消失——寻找——复现,都是在十分离奇的情境中发生的。“鼻子”由柯瓦廖夫脸上的器官变成了令这八等文官不得不敬畏三分的五等文官,这一“变化”也是在扑朔迷离、不可思议的情景中出现的。果戈理赋予这些事件一种神奇魔幻的品性,赋予这些变化一种离奇怪诞的色彩,让鼻子成了一种幽灵。这种安排和写法,是别具意味的。从柯瓦廖夫脸上“不辞而别”的鼻子,摇身一变就成了“穿着绣金的高领制服和鹿皮裤子,腰间挂着一柄长剑”的五品文官,实际上是一位子虚先生,是一位从那“带有羽饰的帽子上”推知的徒具外壳的高官,尽管它神气活现地吆喝车夫,冠冕堂皇地在教堂祈祷。果戈理在对故事情节的安排上,在对“鼻子”形象的刻画上,着意强调了其幽灵性与魔幻性,这本身又何尝不是在影射在象征这人世这人生这生存本质的怪诞吗?
  可见,“鼻子”在这里不仅仅是官迷的符号,也是对现实尘世的魔幻现实生存的怪诞的一种象征。
  对“鼻子”的如此解读,是有相当充分的根据的。这根据,便是“鼻子”的多重价值。而这多重价值,乃是通过“鼻子之丢失”而得到生动的证明的。遭遇这丢失的柯瓦廖夫,对鼻子的价值是有切身体会的,或者说,小说通过少校“丢鼻子”、“找鼻子”的种种心态与行径,多方面地展示了“鼻子”的文化价值。从“丢鼻子”意味着什么,我们可以追问“鼻子”在这篇小说中的多种所指。
  首先,生理层面上的“丢鼻子”、“没鼻子”或“烂鼻子”,此乃影射一个人在性生活上的不检点,影射寻花问柳的放荡行径。小说中的少校对这一影射是很惶恐的。“我没有鼻子,您得承认,这很不体面。一个在复活桥上卖剥皮橙子的女商贩可以没有鼻子,坐在那里叫卖,但我……”如果说,这种对“没鼻子”会使人联想到“花柳病”的恐惧,在这段表白中还是转弯抹角的,那么,警察局分局长对“没鼻子”的指责,则已然是毫不掩饰地揭露了:“正派人的鼻子是不会被人揪掉的”,“世上各种各样的少校可多了,有的少校连件
  像样的内衣都没有,还总去各种下流场所……”应该注意到,少校的自白与局长的指责,又有不同的所指。少校惟恐自己的鼻子没了会让人联想到“鼻子烂掉了”,局长直言在“下流场所”少校鼻子“被人揪掉”,似乎影射阳具被阉割。“鼻子”在这里便成了男性阳刚品质的符号,而“丢鼻子”便是主人公潜意识里的男性恐惧。
  其次,交际层面上的“丢鼻子”,被人家“牵鼻子”,这是意味着让人家给骗了,给耍了,给戏弄了。少校的一位好友——亚历山德拉·波德托奇娜在给他的回信中写道:“如果您是以此作为暗示,说我似乎想嗤之以‘鼻’,即正式拒绝您……”亚历山德拉·波德托奇娜笔下的“丢鼻子”大体上等同于“丢面子”。而果戈理笔下的“鼻子”却不仅仅是一般交际意义上的“面子”,不仅仅是通常意义上的“体面”、“威望”、“声誉”,它“膨胀”成了一种令人敬畏的幽灵。当少校的“鼻子”变成了“鼻先生”,这“鼻先生”就令人刮目。它声称自己在“某部机关里供职”,它“把整个脸都藏在那高大而又竖起的大衣领子里”,从它亲口的回答中可以看出,它“心目中是没有什么神圣的东西可言的”,它的帽子上带有羽饰,一看便是五等大官,它“腰间佩有长剑”——种种迹象表明,“鼻子”是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大人物”。这种“拟人化”描写,这种神乎其神的形象膨胀,着实耐人寻味。其所指,远非“鼻子”与“人”的喜剧性替换所带来的幽默讽刺所能包容。“鼻子”本系人的五官之一,本来是要听命于人的。然而,一旦它“独立自主”,人反倒要为鼻子所役,这种“异化”,这种植根与人自身的“异化”,难道不发人深思,令人发怵吗?
  再次,存在层面上的“丢鼻子”。“鼻子”与少校的冲突,最终导致少校对个体存在个人生命的危机感。少校不仅在身心上为“丢鼻子”“找鼻子”所累所役,而且也清楚地意识到:“没有鼻子的他”便意味着他个体生命被毁灭。用柯瓦廖夫自己的说法:“哪怕我没有手没有脚,那也比这强呀!就是我没有了耳朵,——那很糟糕,但也还可以将就;可一个人没有鼻子,鬼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说鸟不是鸟,说人不是人,简直得把他一下子扔到窗外去!”一个“丢了鼻子”的人竟然不是人!“鼻子”在这里已是一个特殊的符号,一个独特的象征。“丢鼻子”乃是一个人莫大的不幸,莫大的灾难!“鼻子没了”就意味着一个人生命的窒息,一个人人格的丧失,一个人生存的毁灭。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我们可以理解柯瓦廖夫少校惶惶不可终日。遭受“丢鼻子”厄运打击的他,简直如一条沮丧绝望的丧家犬。若不是那“鼻子”被“截捕归案”,谁又能料到这个少校还会干出在报上登广告“寻鼻子”、去街上去教堂“跟踪鼻子”之类的荒唐行径来呢?主人公之所以做出这些令人不可思议的离奇举动,乃是因为他难以承受如此沉重的打击。对于他,“鼻子”决非一般的五官,简直无异于生命之根了。
  “鼻子”在这些不同层面上的意义相互纠结,彼此胶着。“鼻子”的不同所指,也在这不同层面上自由穿行,自由游移。不同的意味,犹如不同的音符,共同织就《鼻子》这篇小说的异常丰厚的意蕴。在这里,戏剧性与悲剧性相交错,令人发笑与引人深思的东西相共生。这正是多种意味的互动互生,使《鼻子》从不假思索信笔写就的幽默讽刺小品提升为技艺精湛出奇制胜的工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