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2期


在恬淡无为中逍遥

作者:李富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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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逍遥游》是先秦散文中的一篇说理深微、妙趣横生、瑰伟宏丽的奇文,是庄子作品中传诵最为广泛的篇章,也是庄子人生观、世界观最集中的体现。新的高中语文课本作了节选。
  《逍遥游》文字较长,从结构上看,可以分为两部分:开头至“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为前半部分,以后是后半部分。
  文章一开始,作者就写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 其名为鹏, 鹏之大, 不知其几千里也……”作者使用了一个气势磅礴的“鲲鹏变化”的寓言,不仅写出了鲲鹏之大,而且写出了鹏的水击三千里,高风九万里,大海的掀动,狂飙的倏起,空中飘飞的尘埃,如野马奔腾般的泽气,以及那至高至远的苍天,构成了一幅广阔天地的大意境,象征了“道”的至大不包。
  从“蜩与学鸠笑之曰”到“此小大之辩也”,庄子描绘了蜩与学鸠目光的短浅、见识的狭小与抱负的狭隘,以及它们对大鹏的嘲笑,并且用“之二虫又何知?”一句话,直接而尖锐地对它们进行了批判,轻蔑的态度溢于言表。其目的在于用这些小形小智的人物,与大鹏的“大”形成鲜明的对比。为了加深人们的印象,强化自己的观点,庄子不厌其烦地引汤与棘的对话,再一次强调了“小大之辩”的道理。很显然,在这一部分里,庄子的意旨就在于说明和强调“小知”与“大知”的差别与对立。
  “故夫知效一官……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承上文“小大之辩”的话题,将文锋转到社会上来。从“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能)征一国”等智小德微的人,到“犹有未树”的宋荣子和可以御风而行的列子,直到“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的“至人”、“神人”、“圣人”,写出了他们由于智慧的高下、境界的不同,在进入人生的理想境界时的四个不同的层次,其目的不过是于层层映衬中,推衍出只有“圣人”能达到的境界,才是人生最理想的境界,是向文章主旨的过渡。
  文章的后半部分写了三个寓言故事,仍贯穿着“小大之辩”的精神,如“尧让天下”说明“大德”与“小德”的差异,“肩吾问于连叔”说明“大智”与“小智”的区别,庄子与惠施的争论,则说明了“大用”和“小用”的差别。尤其是文章结束时庄子与惠施的对话,先是惠施借“大樗”的寓言来批评庄子关于“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一套言论尽管是“大”的、美好的、非凡的,但惠施却认为它是“无用”的,即在社会现实中没有功利性的实用意义;然后庄子针对惠施的批评,针锋相对地指出,惠施正是由于受世俗之见的束缚,不能脱去利害计较的物累,才不可能理解庄子所追求的理想境界的伟大,并且不懂得如何才能进入这种境界。如果真正能做到庄子主张的等生死、齐贵贱、淡宠辱那样的完全超脱,庄子的主张就不再是“大而无用”,而是绝妙无垠的了。由此可见,本文的行文脉络是:首先要人们认识到“小智不及大智”的“小大之辩”;其次用“小”、“大”之间的四个不同的层次进行比较,推出了庄子所崇尚的人生理想境界;然后用感性的寓言在对比、对照中阐明何谓“无己、无功、无名”。
  由以上的结构分析,我们可以明确地认识庄子《逍遥游》的思想体系了。我们知道,庄子的思想学说包括三个方面:一是追求精神绝对自由的人生理想,即“物物而不物于物”;二是以相对主义和不可知论为特征的哲学思想,即齐生死、等万物、无是非、淡宠辱;三是安时顺世的处世哲学,即“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三个方面是一个有机的整体,而追求绝对自由的人生理想是其核心部分。其哲学思想是为支持这种理想而从本体论和认识论上提供一个理论依据,安时顺世的处世哲学则是因其人生理想具有空想性和不可行性,在面对无法超越的社会现实时,所采取的自我保护措施。而《逍遥游》则主要是谈绝对自由的人生理想的。梁启超在《先秦政治思想史》中曾经说过:“道家最大的特色在于撇下卑下的物质文化,去追求高尚的精神文化,在教人离开外在生活以完成内在生活。”庄子在《天下》篇中曾标榜自己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物,不遣是非,以与世俗处”。《逍遥游》其实就是道家“撇下卑下的物质文化,去追求高尚的精神文化”和庄子“与天地精神往来”等思想追求的最集中的体现。
  何谓“逍遥”?“逍”是“销”的意思,意为销尽有为的物累;“遥”是“远”的意思,意为远见无为的道理,这样就可以达到恬淡无为的境界,故曰“逍遥”。所以“逍遥”在整体上表现的是一种闲放不拘、怡然自得的境界。庄子之所以在文中不厌其烦地说明“小大之辩”的道理,就是因为人们往往为世俗所累,不能理解自己的理想境界,也是庄子对当时自己振臂一呼,应者寥寥的愤极之情的宣泄。庄子自己非常明白,现实是残酷的,人在现实面前是无可奈何的,只有超越了卑俗的现实物质文化到现实之外的精神领域,才能创造出理想的人生。其具体的途径是:抛却对功名利禄的追逐,成为“无己”、“无功”、“无名”的“至人”、“神人”和“圣人”,也就是达到了文章结尾时庄子所憧憬的“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于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的境界。这是庄子对他所向往的完全超越外在的牵累,精神上达到了绝对自由的理想人生境界所作的富有诗意的形象化描绘。因为在庄子看来,“功”、“名”、“己”都是外在的牵累,只有忘却自我,抛弃追求“功”、“名”的念头,让自己和整个宇宙融为一体,连自我的存在都忘却了,才能进入这样的境界,这一点就是整篇文章的主旨。
  在表达方式上,庄子《逍遥游》最大的艺术特色是大量的寓言故事创设出的完美意境,充满了想象、幻想的成分,富有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庄子并没有像一般写议论文的作者那样,对何谓“无己”、“无功”、“无名”作概念上的界说,也没有对如何进入这样的理想人生胜境作理论上的阐述与说明。而是采取了通过大量的寓言、故事、比喻所提供的意象的方法,进行了整体意境的烘托。庄子认为,“大道不称,大言不辩”,也就是说,至高的人生境界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而自己所追求向往的理想人生境界,乃是人生的极境,一般世俗之人由于视野的狭隘,见识非常短浅,往往执著于事物的一隅,因而他们不但很难进入甚至很难理解这样的境界,只好让人们从这些感性的意象中去体悟领会自己所说的“道”。同时,庄子认为,只要可以表现出精神世界的丰富内容,可以忘掉或不注意形式,即“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1也就是让人们只领会到寓言故事所表达的意旨即可,而不必执著于某个形象本身,甚至可以立即抛开它,忘掉它。这样就使得庄子的文章呈现出高度抽象与丰富想象的奇妙结合。在写法上,庄子往往只注重内在意旨的传达而不讲究外在逻辑形式与文章结构的周严与完整,造成了后人所谓“无端而来,无端而去”,“意出尘外,怪生笔端”2的特点。如文章一开始,庄子首先形象地描绘了鲲鹏自“北冥”南徙的情形,其中用夸张的语言、颂扬的笔调,反复解说和层层映衬,极力渲染描摹了鲲鹏形体之巨大,目标之高远,运行空间之广阔。经过这样的烘托,鲲鹏那种宏伟的抱负、非凡的气势、超拔的魅力、硕大无朋的形象,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象征了庄子所追求人生理想的宏大意境,给全文的主旨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在具体的表现手段上,《逍遥游》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是其对比、对照手法的巧妙运用。文章一开始就构造了大鹏与蜩和学鸠相对比的寓言,大鹏是“大知”精神的象征,蜩与学鸠的目光短浅、心胸狭窄是“小知”境地的象征。而蜩与学鸠对大鹏的耻笑是庄子不被世人理解情形的写照。文章的第二节把“知效一官”的小人物、宋荣子、列子等与“至人”、“神人”、“圣人”进行了鲜明的对照,并以此推演出“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才是最高的人生境界。在文章的后半部分里,庄子同样运用了对比、对照的方式,在形象化的描绘中,靠两种类型的人物——尧与许由,肩吾与连叔,接舆、尧与四子的对照,体现出何谓自己所向往的理想境界。
  《逍遥游》的又一艺术特色是由语意的模糊性形成的朦胧美。在谈到《庄子》的艺术特色时,陆德明在《庄子集释》中说:“然庄生弘才命世,辞趣华深,正言若取,故莫能畅其弘致;后人增足,渐失其真……言多诡诞,或似《山海经》,或类《占梦书》,故注者以意去取。”也就是说,由于庄子的文章“辞趣华深,正言若取”,所以不易使读者把握其文章的确切旨意,以至于在语言文字上“渐失其真”。但是,正是由于庄子文章的这一特点,又使他的文章产生出先秦散文中少有的朦胧美。这种朦胧美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文中不断出现类似于“逍遥”、“扶摇”、“彷徨”等连绵词,读来语气舒缓悠长,其意味在读者脑中回闪,游移不定,形成一种美的意境。二是文中的“北冥”、“南冥”等词,我们尽管无法考究其所指的具体的地理位置,却反映了我们的祖先在朦胧、混沌中积淀起来的苍茫的宇宙意识,产生出一种绚丽朦胧的美。三是文中的许多词汇需要我们有广博的中国文化的知识作为背景,如文中的“野马”一词,必须联系中国文化的地理、天文、历法等知识才能准确地理解其含义。《尔雅》云:“邑外曰郊,郊外曰牧,牧外曰野。”“此言青春之时,阳气发动,遥望薮泽之中,犹如奔马,故谓之野马也。”3最后是文中有许多寓言,这些扑朔迷离的寓言本身往往不能让人能说明其确切寓意,出现“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理解,也使的文章的主旨更加朦胧。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也许连庄子自己都没有想到,《逍遥游》在艺术上对后世的一个重要贡献是“大鹏”形象的塑造。“大鹏”的形象是庄子根据民间传说所提供的素材创造的。但从此以后就成为我国人民喜闻乐见的艺术形象,并成为我国文学史上最富有生命力的形象。后来随着时代的迁移,经过文人们的加工后成了我们民族精神的象征。本来,庄子描绘“大鹏”形象的目的是用它和琐屑不堪、“枪于榆枋”的蜩与学鸠的对比来说明“小大之辩”的,但由于庄子寓言的深奥玄妙的特点,竟产生了形象大于思想的结果,“大鹏”的形象具有了相对的独立性,具有了前所未有的崇高美。不管庄子是否愿意,后人给“大鹏”赋予了更多的含义:首先,“大鹏”的形象是一个伟岸强大的形象,“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振翅高飞时,“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宇宙间似乎再也没有可与它的强大相匹敌的形象。其次,“大鹏”有着远大的理想,对自由、光明有着执著的追求,它不愿意沉湎于“北冥”,不愿因循守旧,而是敢于否定自己,使自己进行涅?,果断地化成了横空出世的“大鹏”,并在变化中求得了新生。第三,“大鹏”具有一往无前、百折不挠的意志。海运时“水击三千里”,汹涌的波涛没有能吞没它的翅膀,腾飞时“背负青天,莫之夭阏者”。它对蜩与学鸠等鼠目寸光、心胸狭窄之辈给予了极大地蔑视,一往无前地飞向天地的“南冥”。第四,“大鹏”之所以能万里南征,凭借的是扶摇而上的九万里长风,“风之集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可见,“大鹏”并不因为自身的伟岸强大而鄙视一切,而是凭借长天劲风而展翅远征。因此“大鹏”的形象塑造是庄子对中国文学的一个了不起的贡献,激荡着多少志士仁人和诗人墨客的心灵,并使他们创造出一个刚强伟岸、桀骜不驯、敢于挣脱羁绊、追求自由的鲜活形象。如李白的“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4高适的“并负垂天翼,俱乘破浪风。耽耽天府间,偃仰谁敢问?”5陆游的“大鹏一举九万里,下视海内徒营营”6等。
  不管前人和我们今天对《逍遥游》理解了多少,而《逍遥游》中阐述的人生境界尤其是“大鹏”的形象实际上已经在两千年的历史发展中对民族的心理、民族的文化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成为我国传统文明积淀的一部分。
  
  1《庄子·外物篇》。
  2刘熙载:《艺概·文概》。
  3中华书局:《庄子集释》第5页。
  4李白:《上李邕》。
  5高适:《西州秘书弟兼济幕下诸公》。
  6陆游:《南省直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