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2期
梨花妙曲纸上听
作者:张 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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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乐的声音之美,抽象无形,飘忽不定,转瞬即逝,很难真切细腻地描摹传达。我国古代文学史上有关歌乐描写的诗文佳句,脍炙人口,如《论语》中写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列子》中写韩娥歌声美妙动听,“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写技艺高超的乐师李凭在秋高气爽之日弹奏精致的箜篌(一种类似竖琴的乐器),奇异缤纷的乐音竟使“空山疑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又使“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李白的《听蜀僧睿弹琴》中写高妙的琴声使“客心洗流水,遗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杜甫的《赠花卿》中写音乐:“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这些描写歌乐的诗文都用侧面烘托的手法极力渲染歌乐效果的动听迷人,但具体是怎样一种歌乐,其演唱过程怎样“动听”,则语焉不详,少见正面描写。侧面渲染固然有其独到之处——唤起想象,启人自悟,但毕竟缺乏正面描写的具体可知。
苏轼的《前赤壁赋》中也写到音乐:“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有了一些正面描写,但依然较简单,主要还是侧面表现。文学史上正面表现音乐最成功、最细腻出色的当属白居易的《琵琶行》,那透纸而出、灌人双耳的精美比喻,把人们带入一个五光十色、美不胜收的音乐世界。关于《琵琶行》中成功的音乐描写,前人备述,本文不想步尘赘言。笔者只想说明,成功正面描写音乐的除《琵琶行》外,清末谴责小说刘鹗的《老残游记》第二回“历山山下古帝遗踪,明湖湖边美人绝调”中一段描写白妞说唱“梨花大鼓书”的文字,(过去高中课本入选时定题为《明湖居听书》,现转入初中新教材定题为《绝唱》)也堪称正面描写歌乐的成功范例。歌乐是“听觉形象”,刘鹗将之转化为语言文字的“视觉形象”,竟能“状难摹之音如在耳边”,似乎又可还原为“听觉形象”,这需要极高的文字功力,更需要丰富的情感和想象。笔者拟就《明湖居听书》中有关歌乐描写的技巧作一粗浅探赏。
白妞历史上确有其人,真名王小玉。凫道人的《旧学庵笔记》中载:“光绪初年,历城有黑妞、白妞姊妹,能唱贾凫西鼓儿词。尝奏技于明湖居,倾动一时,有‘红妆柳敬亭’之目。”《明湖居听书》中,白妞的出场和演唱是最精彩的部分。回目既为“美人绝调”,先看“美人”如何:在众人的企盼之中,白妞“千呼万唤始出来”,一亮相,果然气度不凡:“只觉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几个简单而精彩的动作:“梨花简丁当了几声”“鼓捶子轻轻的点两下”,极简单的乐器在白妞手中一摆弄,“便有五音十二律似的”,十分和谐悦耳,真是“未成曲调先有情”。尤其是那夺魂摄魄的“一盼”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人们,观众立即着魔入定。古人赞叹美女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名句。这极富魅力的“一盼”不应是敷衍了事的一瞅,一瞥,更不是“一轮”(《祝福》中写垂死的祥林嫂的眼睛,用的是“间或一轮”,状其沉重呆滞),而应是溢彩流光地深情扫视。白妞的美不是那种“闭月羞花”的容貌美,而是一种神韵美,气质美。这种“神韵气质”最能从其“美目”中透射出来,作者不惜浓墨重彩,用一连串精彩的博喻状其善睐明眸:“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玉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秋水”写眼睛清澈纯净;寒星“喻其明亮有神”;“宝珠”状其光彩夺目;“白水银里养着黑水银”不仅写黑白分明,而且“养”字突出眼睛的圆润灵动。鲁迅曾说:“要极省俭地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白妞顾盼生辉,举手投足,魅力四射,丹唇不启,曲调未成,观众已被她那迷人的艺术家的风采所征服。
俗话说“心明眼亮”,作者用繁笔尽态极妍地描写白妞的善睐明眸,其用意就在于表现白妞聪慧,富有灵气,为她后面精湛的说唱做了很好的铺垫。正因为白妞秀外慧中,聪明好学,他的说唱艺术才能有如此高的造诣。所以,写“美人”是为写“绝调”,是“绝调”的有机组成。
正面表现“绝调”的文字,是最精彩,最有特色的部分,也是中学课本选入的主要意图。古人云:“人言不如人声入人心也。”美妙的歌声音乐,是全人类共同的语言,能沟通人的心灵,使之振颤共鸣。王小玉的说唱过程起伏跌宕,一波三折,大体呈现五个阶段:起始、发展、跌宕、高潮、结束。
“起始”阶段:“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歌声起始低缓悠长,温和悦耳,让人通体舒畅,身心俱泰。作者把歌声入耳后常人难以言传的“妙境”,用他独到的体验,新奇的语言道出,使读者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五脏六腑像熨斗熨过——像沐浴亲情或恋情一般温暖而舒畅,这是用触觉写听觉:又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这是用味觉写听觉。不过“人参果”是神话中的仙果,《西游记》中唐僧师徒西去路过五庄观曾有幸品尝,一般凡人是无此口福的。作者以此作比,无非是调动起人们生活中美好的饮食体验,间接地体味出那种飘飘欲仙,妙不可言的感觉。通感、比喻的作用,就在于调动、沟通人的各种感观,用已知(或易知)的事物,去感知未知(或难知)的事物。
“发展”阶段:“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哪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歌声越唱越高,逐渐激昂,形成第一次“波峰”。作者施展手段,妙语迭出,用西路登泰山比喻盘旋而上的歌声,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山外青山,风光无限”的音乐境界。尤其是“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一句,用视觉写听觉,极为生动形象,我们仿佛看到那强劲的钢丝弹向空中,发出尖细、高亢之音。
“跌宕”阶段:“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聘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要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刘鹗是遍历天下的旅行家,对三山五岳非常之熟,所以他常用名山大川来作比。白妞的歌声自高处陡落之后,又千回百折,如飞蛇绕峰,流畅婉转,快速多变。继而越唱越低,以至停歇,形成“波谷”。观众正听得过瘾,白妞此时让歌声低下去,停下来有两三分钟之久,这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暂时“休止”,决不是苍白,而是有意制造的“空白”,营造一种含蓄空灵的氛围,撩人情思,唤起联想想象,让人在无限的遐思中获得丰足的回味。其他艺术形式中也多有这种“空白”形象,如中国画中的“计白当黑,无画处皆成妙境”的手法。又如像雕塑中的“残缺”,戏剧中的“静场”,电影中的“定格”,书法中的“飞白”等等。古人说:“诗在有字句处,诗之妙在无字句处。”“空白、休止”是一切艺术所追求的高层次品位。高明的艺术家都很善于运用这种“空白”的手段,追求一种“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艺术境界。所谓“弦外之音,韵外之致”。所以此时的跌宕、休止决不是可有可无,而是整首乐曲中必不可少的精彩部分。
“高潮”阶段:“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出发。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百鸟乱鸣,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片刻的休止,歌声遽发,像烟火上天,五彩绚烂,美不胜收。作者又一次用视觉形象写听觉形象,把歌声不仅绘出形,而且着上色。白妞抖擞精神,引吭高歌,无限声音与琴声相和相合,交织一起,令人耳不暇接,但又繁而不乱,和谐悦耳,把歌乐推向高潮,形成又一次“波峰”。美妙的歌乐,使人的灵魂净化、升华,晶莹剔透,澄清明澈,让人在杳杳冥冥中悟得灵性的奥义。
“结束”阶段:正在耳花“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高潮处戛然而止,令人拍案叫绝,把听众引入“形骸脱而神思飞”“曲有尽而意无穷”的“绝唱”化境。
作者运用比喻、通感等手法,把抽象难摹的歌乐,描绘成触之有体,咂之有味,视之见形,听之有声的具象实体,使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声。比喻、通感成为文章中一道亮丽的风景,如果把这些比喻、通感句去掉来读,文脉虽通,但对歌声的表现力逊色多了。尤为奇妙的是,作者还表现了歌声的一波三折的变化之美,具体表现为歌声运动中的两次“波峰”,一次“波谷”,以及“高潮”中的戛然而止,也即“起始、发展、跌宕、高潮、结束”五个环节。歌声的这种起伏跌宕的变化形式,在其他描摹声音的篇章中也有不谋而合的展现,如白居易的《琵琶行》:自“转轴拨弦三两声”起始;至“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乐曲发展为第一次“波峰”;继而“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乐声跌宕形成“波谷”;“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乐曲以极快的速度和极强的力度迅速展开,达到“高潮”,形成第二次“波峰”;“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高潮中戛然而止:五个阶段层次分明,两次波峰一次波谷起伏有致。
再看林嗣环的《口技》同样描摹了声音的起伏变化:自“遥闻深巷中犬吠”起始;既而众音繁杂,儿啼声,叱儿声,欠伸声,呓语声……各种声音“一时齐发,众妙毕备”,此时声响虽多,但音量不大,强度不高,是第一次“波峰”;未几,夫鞬声起,拍儿渐止,鼠作索索……渐入“波谷”,这是激动后的喘息,高潮前的跌宕;“忽一人大呼‘火起’!”巨声突变,声音的强度力度增大,哭叫声,呼救声,犬吠声,崩倒声,火爆声,抢夺声,泼水声……“百千齐作”“无所不有”,声音达到“高潮”;“忽然抚尺一下,群响毕绝” ,高潮中戛然终止:声音的运动变化过程与《明湖居听书》何其相似!
三篇文章虽时代不同(唐代;明代;清代),作者不同(白居易;林嗣环;刘鹗),体裁不同(诗歌;散文;小说),可在描摹声音的运动变化过程上都是一波三折,惊人相似。有道是“文如看山不喜平”,歌乐也不例外,只有曲折变化,才合乎人们的欣赏心理。两次波峰一次波谷及高潮中的戛然而止,是合乎人们欣赏心理的最基本而完整的声响旋律变化形式:声音从轻徐悠长开始,逐渐发展为众音繁会,形成第一波峰,倘就此上去而无变化,便觉单薄浅直,缺少回环顿挫的韵味,而跌宕后暂时的“休止”,体现“虚实相生”的辩证法则,借以诱发审美联想。美学家克罗齐说得好:“艺术家的全部技巧,就是创造引起读者审美联想的刺激物。”跌宕不是终结,须再扬起,但不应成为第一波峰的简单重复,需更激烈,更昂扬,这就形成“高潮”。在人们陶醉其中时,以短促刚劲的音响收曲,余韵袅袅,借助欣赏心理的“惯性”,以显“曲有尽而意无穷”之妙。这种“一波三折”的声响运动形式,足以充分显示声音的丰富多彩,绚烂动人,作为一种艺术规律和表现技巧被艺术家们认识掌握,在古今中外许多歌乐及表现歌乐的篇章中多有体现。
刘鹗把白妞的说唱描摹得如此淋漓尽致,绘声绘色,读罢文字,如同聆听了一段荡气回肠的“梨花大鼓”,真可谓“梨花妙曲纸上听”。这种成功的正面表现歌乐,在文学史上是不多见的。这除了高超的文字表达和丰富的想象外,更需要精于音乐歌唱之道。据载,刘鹗出身音乐世家,刘鹗的母亲朱太夫人“精音律”,刘鹗的二姐能弹古琴,刘鹗的继室郑氏“能度曲”。刘鹗所崇奉的“太谷学派”以学习音乐为修身养性的功课。刘鹗的朋友中精于音律、能琴善曲者更不乏其人。现存刘鹗的《抱残守缺斋日记》中直接记叙刘鹗与音乐有关的文字有三十余处。如光绪壬寅(1902年)八月初六日,“……午后,赵子衡偕王稷臣来,有周君者,湖北人,号烈卿,即昨日所谈精于琴理者。遍视予藏琴,据云皆佳好。弹数曲,实非凡手所及……”八月十三日“中秋节,阴。丁仲丹、杨子琛来,晚间赵子衡诸人来,箫笛并举,丝竹齐声,极一时之感,豪则豪矣,余味邈焉”。刘鹗收藏古琴五十余具,庚子年间曾以三千金购古名琴“九霄佩环”,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馆。
刘鹗本人亦善弹奏,从日记中看出他能弹《平沙落雁》《高山流水》《山中忆故人》《良宵引》《耕萃钓渭》等名曲。某夏夜他弹奏《平沙落雁》,其侄刘大钧在旁,只感到“一会儿风声、一会儿水音,一会儿更听见飞鸟落地,两翅扑扑之声……”以至“竟忘却身在园中,仿佛初秋天气,清晨在江边闲步,看见许多雁在空中盘旋……”由此可见刘鹗琴技高超之一斑。
刘鹗还通乐理。一九三年他出资刊印琴师张瑞珊的《十一弦馆琴谱》,并作序。序言不仅记叙了张瑞珊的师承及其对《广陵散》古琴谱的整理,而且还对张瑞珊创作的琴曲作了卓有见地的评论。古琴家查阜西对刘鹗印行《十一弦馆琴谱》给予极高评价。
正因为刘鹗精通文字、音乐,特别是他对民间艺术、艺人的热爱和尊敬,才使他能够深刻地理解和把握白妞的说唱,才写出了《明湖居听书》这令人赞叹的篇章。诚如马克思所说:“你要欣赏音乐,必须有一双音乐的耳朵。”那么你要描写音乐,也必须有一支音乐的妙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