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2期


艳词背后的心灵挣扎

作者:王文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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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柳永这样一位慢词的创造者和对宋词发展作出重大贡献的词人,当时及后世对其评价表现为褒、贬两个极端:在民间“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柳词的影响力和受喜欢程度可见一斑;但在某些文人们看来,柳词“为风月所使”“词语尘下”“声态可憎”,甚至贬之为“艳词”。两种截然矛盾的观点,反映出两种不同的审美评价,也暗示着柳永词中存在着两种不同的诗人人格形象。
  柳永的父亲柳宜在南唐时为监察御史,入宋后于太宗雍熙二年(公元985年)登进士第,官至工部侍郎,其长兄柳三复于真宗天禧三年登进士第,其叔父们也都是官宦,在这样一个具有深厚儒学传统的仕宦之家成长起来的柳永不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行为上都深深地打上了追求儒家理想人格的烙印。满腹才情的词人对求取功名实现理想人格充满了自信和希望:“凌云词赋,掷果风标”(《合欢带》),“定然魁甲登高第”(《长寿乐》)。这种理念的强烈而固执,在柳永早期词作中表现得异常鲜明。
  柳永约在真宗天禧元年(公元1017年)开始赴东京应试,分别参加了天禧三年和仁宗天圣二年的考试,但落第的结果令自命不凡的柳永深受打击,激愤之余他写下了“明代暂遗贤”(《鹤冲天》)的诗句委婉地表达着自己是一个有才能的“贤”者,却被有眼无珠的当道者遗弃了,并唱出了充满不平和无奈的意气之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但“偶失龙头望”中的一个“偶”字却表明了作者并未对自己的才能丧失信心,认为这不过是个偶然。然而词人意气冲动的宣泄之词却成为柳永第三次应试被“临轩放榜”的原因。在封建君王专制的社会中寻找公平、等待机遇的恩赐,本身就是一种奢望,柳永如同大多数仕子的遭遇一样并不令人惊讶,但对于将生存理想和自我价值的实现全部寄予科举中榜的柳永来说,这不啻是个致命的打击,面对科举之路的无望,柳永深感理想人格追求的渺茫。封建统治者宣扬的儒家理想的圣贤人格,重在贤而非圣,力主恪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这一根基性的理念,要求知识分子在仕途中“从容进退”,“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1这种“穷独达兼”的处世态度既给了仕途失意文人一条冠冕的退路,也保障了封建秩序的稳定。对权威的崇拜使知识分子不能也不敢对权威提出质疑,在这种情况下退隐而心存天下成为大多数失意文人的选择。“远蹈山林”既符合儒家道德观,又可以隐居或讲学著书,或秘密结社,以图将来,因此,大多数“隐居”只是一种变相的求仕方式。但柳永这一才情词人在功名绝望和理想人格追求破灭后,却油然而生了一种人生无常和虚幻的感受,“驱驱行役,冉冉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离”(《凤归云·向深秋》)“似此光阴催逼。念浮生,不满百。虽照人轩冕,润屋珠金,于身何益。一种劳心力”(《尾犯·晴烟幕》)。面对荒谬的世界,柳永选择用荒谬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抗议和表明自己的存在,这样柳永在复杂的情绪中走向了通俗市民生活,开始了对俗文化的认同:“日与狷子纵游娼馆酒楼间,无复俭约,自称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2,过着歌筵舞席的狂放生活,在情欲的放纵中宣泄自己怀才不遇的抑郁,试图通过自我堕落表现对现实境遇的不满。柳永的这一选择,既是对封建伦理道德的挑衅,也是对儒家“理想人格”的背离。于是,柳永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走向了一个与理想人格相背的实有人格。与理想人格相比较,柳永的实有人格是率真、奔放、自由、反叛的,更具感性体验和人性真实的。
  柳永纵情于勾栏虽然使其在心灵上得到暂时的慰藉,但却不为统治阶级所制定的道德伦理规则所允许。儒家以伦理为本位,陶醉于道德的自我完善,即所谓对天地之性的张扬,对气质之性的摒弃,简言之,即“存天理,灭人欲”。对于“人欲”的自然要求和宣泄,儒家则要求转化和压抑,因而中国人的情感体验由丰富趋向贫乏,从而形成了含蓄、拘谨、内向乃至麻木的性格特征。尤其对于性爱这种炙热激情的渲泄,自然更成为封建统治者讳莫如深的事情,“万恶淫为首”就表现了上位者对情欲放纵的厌恶和鄙弃,但柳永选择宣泄情感的方式却是放纵情欲。词人的自我堕落是以挑战的姿态出现的,不幸的是柳永作为一个个体对主流文化进行的反击显得苍白而无力,于是柳永处在了尴尬的人生境地:对实现理想人格的企盼难以拒绝与泯灭;但被迫生成的实有人格却又令他更为渴望而愉悦。这样的两难处境使柳永困惑而无助。柳永的一生都在寻找他的理想归宿,以至于终年过着羁旅行役的浪子生活,但他并未意识到他在对封建传统观念迈出反叛的第一步时,就注定了统治阶级对他的排斥与抛弃,而随着背离程度的加深,柳永离理想人格的实现也就愈远,词人最终在无所皈依和归宿难觅的遗憾中死去。
  在歌妓们温柔的倾慕中,柳永找到了知音和自我存在的价值。漂泊天涯与沦落烟花都是对归宿的寻觅,同病相怜的命运和同样渴望知音的心态,使柳永在歌妓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悲哀。在对艺妓深入的了解中,词人看到的是美丽、纯洁的心灵一再受到伤害,固守的尊严一再遭到践踏,这与词人的命运何其相似。看到艺妓们的生命在伤害和践踏中消陨,柳永对自我命运的不可把握产生了恐慌,这种恐慌的体验使作者更沉迷于情欲中以求得缓解,不可自拔的沉迷导致了病态性质的狂乱,表现在作品中即是世人的评价:“词艳色重”。但我们不能否认的是所有的狂乱皆因心中的渴望——入仕的不能实现而引起。认识到这一心理,我们对柳永词或许有了一种新的解读角度。
  下面以《迷仙引》为例对柳永歌妓词“艳情”背后的真实心境与人格作一浅窥。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华偷换,光阴虚度。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词中描写了一位深陷污泥而心向自由,高洁而不幸的歌妓形象,“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刚刚过了十五岁,才绾上云鬟的女孩便开始了她的歌妓生涯。词人并未对她为何学歌舞作出交代,但无论怎样的原因,从下面的词中我们看到这位女孩对于从事歌妓这样的“贱业”并非出于自愿:“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歌妓对席上的王孙贵族不是相偎相依的痴情,只是“随分相许”,无奈与悲哀在“随分”中弥散。歌妓与“王孙”之间并非真情,面对为博美人一笑的“千金”只能作着礼貌上的虚应,不得已而为之是这位歌妓的真实情感。歌妓的心态令我们想起了词人的遭遇,正是风华正茂,胸怀大志的年龄却仕途受挫,身处勾栏是因理想破灭的无奈选择,同样都是“奉旨”行事,不同的是,一个是奉旨歌舞,一个是“奉旨填词”。词人在这里已经将自己与歌妓融合为一,心灵与精神的契合使词人借歌妓传达着自己的悲哀,可以说这里歌妓就是词人的化身。“常只恐、容易舜华偷换,光阴虚度”,从表面意义上看这是歌妓对自己命运的惶恐,但在我们确认了柳永即歌女后,看到的应是柳永内心的挣扎:沉迷于情欲虽令词人获得了暂时的自由,但正统的儒家理想人格观念却一再提醒词人这样的生活是无意义的,只是虚度年华,有着安世济民理想的人应摈弃这种生活,因此,词人的内心如同这位歌妓一样充满了对命运的惶恐。“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作为歌妓若想跳出火坑,有一个完满的归宿,惟一的出路就是委身于她所选中的如意郎君。柳永的命运何尝不是如此?若要实现自己的理想,惟一的方式是“受君恩顾”,词人渴求着“君恩”,愿“与花为主”,信誓旦旦地表明自己的忠贞不贰、矢志不渝,词人更企盼着与君“携手”,展翅翱翔于“丹霄”以实现自己理想人格的塑造。词人与歌女都将希望的实现寄托于他人,这是他们共同的悲哀。“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歌女以“永弃却”的决心表现了她对自由生活的追求以及对烟花生活的厌恶,向往作一个堂堂正正的高尚的人,这也是柳永的真情表白,悔恨于对堕落生活的沉溺,想要做一名贤人的愿望迫切而坚定。我们可以说这首词是柳永自我情感的袒露。柳永眼中的歌妓是圣洁的、光明的,犹如一位女神,这是柳永的歌妓词中女性的共同品质,如《击梧桐》《西施》《荔枝香》等许多收在《乐章集》中的词里所描绘的女子形象都是纯洁、专情、具有人格魅力的。柳永将自己情感与歌女们完全融合,我们在柳永词中已分不清何为歌女何为词人,这种以美人自喻的手法与屈原的以“美人香草” 自喻无疑是一种暗合,美人之幽独而求恩宠于夫君,这是中国诗歌中以闺情表忠爱的寄托传统。柳永的另一首词《戚氏》更有“《离骚》寂寞千年后,《戚氏》凄凉一曲终”3的评价。词如下: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乡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听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这首词以其清雅之情、凄怨之景,让我们看到了柳永艳情背后苦痛的心灵挣扎。词人的理想人格未能实现,却在市井勾栏中找到了情感和精神的依托,自由的心性得以抒发,但对理想人格的期望并未因情欲放纵而消失,相反,却变得更加强烈。一面享受着个性的张扬,一面却被理智告诫:要成为圣贤之人,必须放弃现有的生活,于是由理想人格的追求不得到实有人格的形成和张扬,随之而来的是痛苦的自责与无奈的逃避,以至最终自我迷失。这是一个人格分裂搏击的过程,是一个灵魂挣扎的悲剧。柳永的悲剧是一个社会悲剧,又是一个性格悲剧。在他的灵与肉的撞击所迸发的词作中,我们听到了饱含人性的呼喊与叹息。仕途的不遇失意也许使中国历史上少了一位平庸的官僚,却多了一位天才的词人,这是柳永个人的不幸,却是中国文学的幸运。
  
  1《孟子·尽心上》
  2《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引《艺苑雌黄》
  3王灼《碧鸡漫志》
  4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