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2期
反客为主 相得益彰
作者:黄志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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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诗人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一诗可谓广为流传,家喻户晓,其中最后一句“风雪夜归人”甚至为剧作家借用为剧名,遂使此诗在当代更为著名。然而对此诗的理解,窃以为问题颇大,通常的讲析很难令人信服。主要问题是两个,一是标题,前面“逢雪宿芙蓉山”六字似已申足诗题,何以还要加上“主人”两字?于是有人以为此乃衍文,“主人”两字应该删去;二是“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一联,诸多赏析者都展开神思,想象为:诗人夜宿于芙蓉山某农户家,夜闻农家主人雪夜归来,犬吠人答,所谓:“这些声音交织成一片,尽管借宿之人不在院内,未曾目睹,但从这一片嘈杂的声音足以构想出一幅风雪人归的画面。”(《唐诗鉴赏辞典》406页)诸如此类的赏析文字很多,但大同小异,均以为前一联为雪寒夜宿,后一联是诗人所闻。“诗无达诂”,作为个性化的赏析,也不妨作如此悬想。但殊不知,这样一来,不仅标题上的“主人”两字没了着落,真成了问题,而且全诗的神理被割断,使一首言简意赅的五绝精品,转眼成为散漫无绪的文字,更要命的是此诗运用的艺术匠心,顿时化为乌有。诗人地下有知,曷得不欲起坐而申述之耶!
现在不妨将二十字的全诗抄录如下: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刘长卿(709~789?)字文房,宣城(今属安徽)人,一作河间(今属河北)人。约于天宝年间及第,官终随州刺史。据[元]辛文房《唐才子传》载云:“长卿清才冠世,颇凌浮俗。性刚,多忤权门,故两逢迁斥,人悉冤之。”刘长卿两次横遭贬谪,不平之气每于诗中可以见到。如“独醒空取笑,直道不容身”(《登干越亭作》),“地远明君弃,天高酷吏欺”(《初贬南巴至鄱阳题李嘉江亭》)。然而他对生活与友朋却有着浓浓的情义,他在自己贬谪中,依然关念着友人的处境,如:“同作逐臣君更远,青山万里一孤舟”(《重送裴郎中贬吉州》)。从《逢雪宿芙蓉山主人》的内容与情调看,称此诗作于被贬途中,庶几不差。上联写风雪之中的远行,“日暮”是一个意象,蕴涵愁思,古代诗词中每将“暮”与“愁”相绾结。如崔颢《黄鹤楼》尾联“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孟浩然《宿建德江》中“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均是。蕴涵的愁绪已然为全诗定下了背景基调。再配以“天寒白屋”的萧条荒寒的眼前写实,宦游的凄凉,迁贬的悲愤,已然在文字间暗暗传出。精彩的是下联,当诗人投宿于贫寒的白屋之家时,推开柴门,忽闻犬吠,这农家犬好像不是欢迎远方的客人,而是直接面对主人一般。一个“归”字,正是诗人写出了自己“宾至如归”的感受。试想,诗人在日暮路遥之际,遇一暂可栖身之所,实属不易,因而倍感慰藉,顿时有了一种主人夜归之感,这不是正在情理之中么?!正如诗人在另一首诗中所云“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长沙过贾谊宅》)其中的况味是完全一致的。把原本的投宿,写成如同自己返归田园寒舍,这种“反客为主”式的感觉交错,不仅出奇制胜写出了独到的感受,更主要的是,曲折含蓄地表达了自己仕途的失意和内心无限的喟叹。[明]唐汝询《唐诗解》评价此诗云:“此诗直赋实事,然令落魄者读之,真足凄绝千古。”其象外之象、言外之意确是非常耐人寻味的。
此诗不但运用了“反客为主”——出奇制胜的艺术构思,而且还采用了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艺术技巧。全诗四句,每一句都足以成为一幅独立的艺术画面,每个画面又都蕴涵着情与景对立统一的艺术韵味。第一句“日暮苍山远”,是一天将尽与旅途遥远的对立,从而强化了贬谪的悲凉气氛;第二句“天寒白屋贫”,是雪天的寒冷与贫穷的白屋间的对立,农家虽然贫寒,白屋尽管粗朴,但对于漂泊于旅途,急于遮雪避寒的人而言,亦不啻于一份人间难得的享受;第三句“柴门闻犬吠”,柴门荆扉,是贫寒的标志,然而犬吠却透露出生机与活力,适与前者形成强烈的对照,也是诗人倍感亲切与人生感悟之所在;第四句“风雪夜归人”,“风雪”意味着艰辛与寒冷,而能得以“夜归”,却包含着情志的归趣与超脱后的人间温馨,也是遭受磨难以后心灵的领悟。所谓达则风鹏、云龙,穷则冥鸿、雾豹,在风雪中夜归,其象征的意味也是很明显的。由于四幅画面在对立中求统一,在交织中融于一体,余味不尽,所以能给人以特别强烈的感受。
另外此诗在用词的音律上也颇有值得注意的地方,首句“日暮”是入、去,“远”乃上声,加上“苍山”的两平声,一句之中已构成平、上、去、入四声交错的声律之美,余下三句也大致如此,或平声中有阴、阳的变化,如“天寒”、“归人”二字;仄声中有上、去的变化,如“犬吠”、“雪夜”,及尾字中的“远”与“吠”,遂使此诗在自然吐纳之中,极富高低错落、抑扬顿挫之美。
由此可见,刘长卿的这首小诗,上联写贬谪中的投宿,重在客观描写,下联写投宿时的感受,重在主观抒发,自然婉转,一气呵成。在表现形式上则相辅相成,相得益彰,音律上也如弹丸圆美流转,自有其美,并不存在所谓脉络的跳跃。诗虽全用赋体,然仍意在言外,启人深思。至此,标题中“主人”两字所特含的暗示意味,也就不言而喻,迎刃而解了,这个芙蓉山“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诗人之自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