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2期


唐诗新说二题

作者:钟振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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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岑参《春梦》诗
  
  唐代著名诗人岑参的名篇《春梦》诗曰:“洞房昨夜春风起,故人尚隔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关于此诗的主题,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唐诗选》说曰:“唐诗和唐代小说中不乏写梦之作,但大多是描写旅愁和闺怨的。这首小诗通过春夜梦游,反映好友间的深切思念。”(上册第213页)高文、王刘纯先生选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高适岑参选集》也说:“故人,老朋友。”(第235页)
  在大多数情况下,把“故人”解释为“老朋友”是没有问题的。但岑参这首诗却偏偏是个特例。
  谨按:自汉至唐,诗中“故人”不仅限于指朋友,亦可用于女子指称其夫婿、前夫、情人等。例如:
  (1)汉无名氏《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曰:“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想望,知是故人来。”
  (2)又《古诗十九首》其十八曰:“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馀里,故人心尚尔。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3)曹植《怨诗行》曰:“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馀哀。借问叹者谁?自云宕子妻。夫行逾十载,贱妾常独栖。念君过于渴,思君剧于饥。君作高山柏,妾为浊水泥。北风行萧萧,烈烈入吾耳。心中念故人,泪堕不能止。”
  (4)晋无名氏《安东平五曲》其四曰:“制为轻巾,以奉故人。不持作好,与郎拭尘。”
  (5)南朝齐谢緿《和王主簿季哲怨情》诗曰:“花丛乱数蝶,风帘入双燕。徒使春带赊,坐惜红妆变。平生一顾重,宿昔千金贱。故人心尚尔,故心人不见。”
  (6)南朝梁沈约《拟青青河畔草》诗曰:“漠漠床上尘,心中忆故人。故人不可忆,中夜长叹息。叹息想容仪,不言长别离。别离稍已久,空床寄杯酒。”
  (7)南朝梁柳恽《江南曲》诗曰:“汀洲采白黤,日落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华复应晚。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
  (8)南朝梁吴均《拟古》诗四首其一《陌上桑》曰:“袅袅陌上桑,荫陌复垂塘。长条映白日,细叶隐鹂黄。蚕饥妾复思,拭泪且提筐。故人宁知此?离恨煎人肠。”
  (9)南朝梁刘孝绰《古意送沈宏》诗曰:“燕赵多佳丽,白日照红妆。荡子十年别,罗衣双带长。春楼怨难守,玉阶空自伤。复此归飞燕,衔泥绕曲房。差池入绮幕,上下傍雕梁。故居犹可念,故人安可忘?相思昏望绝,宿昔梦容光。魂交忽在御,转侧定他乡。徒然顾枕席,谁与同衣裳?空使兰膏夜,炯炯对繁霜。”
  (10)南朝梁萧纲《紫骝马》诗曰:“贱妾朝下机,正值良人归。青丝悬玉镫,朱汗染香衣。骤急珂弥响,⺶多尘乱飞。凋菰幸可荐,故人心莫违。”
  (11)南朝梁姚翻《梦见故人》诗曰:“觉罢方知恨,人心定不同。谁能对角枕,长夜一边空?”
  (12)隋苏蝉翼《因故人归作》诗曰:“郎去何太速,郎来何太迟?欲借一樽酒,共叙十年悲。”
  (13)唐贾曾《有所思》诗曰:“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幽闺女儿爱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岁花开君不待,明年花开复谁在?故人不共洛阳东,今来空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14)唐韦应物《行路难》诗曰:“荆山之白玉兮,良工雕琢双环连,月蚀中央镜心穿。故人赠妾初相结,恩在环中寻不绝。人情厚薄苦须臾,昔似连环今似。”
  岑参集中,凡怀念朋友的诗篇,每每在题目中明言其人,如《宿东溪怀王屋李隐者》《宿华阴东郭客舍忆阎防》《送魏升卿擢第归东都因怀魏校书陆浑乔潭》《怀叶县关操姚扩韩涉李叔齐》《潼关使院怀王七季友》《梁州对雨怀麴二秀才便呈麴大判官时疾赠余新诗》《青山峡口泊舟怀狄侍御》等皆是(其实这也是古人写诗的通例,不独岑参如此)。而此诗却题作《春梦》,很是暧昧。根据此题,根据诗中“洞房”“春风”“枕上”“春梦”等措辞以及全篇的风格来玩味,窃以为它的抒情主人公似应为女性,也就是说,它还是一首传统的闺思诗。
  
  说唐张巡《守睢阳作》诗“饮血更登陴”句
  
  唐代民族英雄张巡《守睢阳作》诗曰:“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关于“饮血更登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唐诗选》注曰:“‘饮血’,饮泣。”(上册第96页)
  谨按《文选》卷四一汉李陵《答苏武书》曰:“匈奴既败,举国兴师,更练精兵,强逾十万,单于临阵,亲自合围。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马之势,又甚悬绝。疲兵再战,一以当千,然犹扶乘创痛,决命争首。死伤积野,馀不满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创病皆起,举刃指虏,胡马奔走。兵尽矢穷,人无尺铁,犹复徒首奋呼,争为先登。当此时也,天地为陵震怒,战士为陵饮血。”唐李善《注》曰:“血即泪也。《燕丹子》曰:太子唏嘘饮泪。”可见《唐诗选》所注是有根据的。但问题在于,“饮泪”是说“把泪水往肚里吞”,李善用它来注“饮血”,并说“血就是泪”,似乎不大能讲得通。《唐诗选》认为张巡这里是说自己(或包括其他坚守睢阳的将士)流着泪登上城墙抗击安史叛军的进攻,如此读解,也未免有损于张巡等英雄的男子汉大丈夫的刚毅形象。因此,无论从语言学的层面还是从文艺学的层面来审视,都有必要对“饮血” 二字作出新的、能够让人信服的解释。
  查考自先秦到唐代的文献资料,“饮血”这一语汇,大略有如下几种义项:
  其一,古代盟誓的一种形式。《晏子春秋》卷五《内篇杂上·崔庆劫齐将军大夫盟晏子不与》载:“崔杼既弑庄公而立景公,杼与庆封相之,劫诸将军大夫及显士庶人于太宫之坎上,令无得不盟者。为坛三仞,……以甲千列环其内外,盟者皆脱剑而入。维晏子不肯,崔杼许之。有敢不盟者,戟钩其颈,剑承其心,令自盟曰:‘不与崔庆而与公室者,受其不祥。’言不疾,指不至血者死。所杀七人。次及晏子,晏子奉杯血,仰天叹曰:‘呜呼!崔子为无道而弑其君,不与公室而与崔庆者,受此不祥!’?而饮血。”又《汉书》卷九四下《匈奴传》下载:“(韩)昌、(张)猛与(呼韩邪)单于及大臣俱登匈奴诺水东山,刑白马,……以老上单于所破月氏王头为饮器者共饮血盟。”
  其二,饮禽兽之血以为滋补或美食。《穆天子传》卷四载:“至于巨?氏,……乃献白鹄之血,以饮天子。”晋郭璞《注》曰:“饮血,所以益人气力。”又南朝梁释慧皎《忘身论》曰:“夫有形之所贵者身也,……是故餐脂饮血,乘肥衣轻,欲其怡怿也。”
  其三,原始人类或古代某些少数民族的饮食方式。汉陆贾《新语·道基》曰:“民人食肉饮血,衣皮毛。至于神农,以为行虫走兽难以养民,乃求可食之物,尝百草之实,察酸苦之味,教人食五谷。”王充《论衡》卷一八《齐世篇》曰:“上世之民饮血茹毛,无五谷之食。”又桓宽《盐铁论》卷七《备胡》引贤良曰:“匈奴……衣皮蒙毛,食肉饮血。”
  其四,喻指极度仇视的行为。《汉书》卷九九《王莽传》载:“校尉韩威进曰:‘以新室之威而吞胡虏,无异口中蚤虱。臣愿得勇敢之士五千人,不赍斗粮,饥食虏肉,渴饮其血,可以横行。’”汉仲长统《理乱篇》曰:“中国扰攘,四夷侵叛,土崩瓦解,一朝而去。昔之为我哺乳之子孙者,今尽是我饮血之寇仇也。”
  其五,因战争断水而饮牲畜之血解渴。《晋书》卷八一《朱伺传》载:“建兴中,陈声率诸无赖二千馀家断江抄掠,(陶)侃遣伺为督护讨声。……声东走,保董城。伺又率诸军围守之,遂重柴绕城,作高橹,以劲弩下射之,又断其水道。城中无水,杀牛饮血。”
  以上诸种义项,其二三两种与李陵书、张巡诗风马牛不相及,可予排除;其余三种则勉强可通。如用第一种义项,或指李陵、张巡与将士饮血盟誓,誓与敌军血战到底。用第四种义项,或指李陵、张巡及其部众对敌军怀有强烈的愤恨。用第五种义项,或指李陵、张巡的部众身处绝地、围城,不得不以畜血解渴。但考虑到李陵书中与“饮血”对举的情态为“震怒”,张巡诗中与“饮血”对举的动作是“裹疮”,用此三种义项中的任何一种去解说,都嫌游离;或许还是联系李书、张诗之所谓“震怒”、“裹疮”来推论,有可能得出最近似的答案。
  如果据“震怒”来推断,那么李陵书中的“饮血”当是说自己部下的战士面对敌军咬牙切齿,咬破了牙龈、舌尖,将血往肚里吞。用来解说张诗,也能够成立。《旧唐书》卷一八七《忠义·张巡传》载:“巡神气慷慨,每与贼战,大呼誓师,臶裂血流,齿牙皆碎。……及城陷,尹子奇谓巡曰:‘闻君每战臶裂,嚼齿皆碎,何至此耶?’巡曰:‘吾欲气吞逆贼,但力不遂耳!’子奇以大刀剔巡口,视其齿,存者不过三数。”《新唐书》卷一九二《忠义》中《张巡传》亦载:“子琦谓巡曰:‘闻公督战大呼,辄臶裂血面,嚼齿皆碎,何至是?’答曰:‘吾欲气吞逆贼,顾力屈耳!’子琦怒,以刀抉其口,齿存者三四。”情形略相类似,可以参看。
  如果据“裹疮”来推断,那么张巡诗中的“饮血”或应该是指用嘴将自己伤口流出的血吮吸干净。但用这来解说李陵书,似乎不太切合。不过。李书自是李书,张诗自是张诗,本来也不一定非要将它们捆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