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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悟性的最高境界

作者:高红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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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俗世有太多的烦忧不堪承受,那最好暂时避离到僻远的荒山路,去自由和新鲜的空间,享受那如梦如歌的诗情画意,将收敛着的理想羽翅梳理一番,期待着更遥远的飞翔。到悠远的山地,探访神秘的佛国,以求平息烦乱的心境,解脱心灵的重负。徐志摩的天目山之行却不仅如此。那么,究竟是出于对佛学的好奇崇尚,还是寻求清静的氛境,才促成了诗人佛地之旅呢?
  《天目山中笔记》作于一九二六年八月,刊载于翌月四日的《晨报副刊》,一年后,又收入新月书店版的志摩散文集《巴黎的麟爪》。从文学内在特征看,徐志摩的散文与他的诗歌有着极为贴近的个性,作品都散发着诗人本身那种率真的灵性和不羁的性格。
  在《新月》月刊四卷一号,纪念志摩殉难周年的专刊上,梁实秋先生在剖析徐志摩散文艺术的文章中就已经指出,徐志摩落笔往往漫天云游,状如野马,不受拘束,因此,他执笔于散文比起诗歌更能体现他独立不羁的个性,引导读者进入一个浮想联翩的境界。
  散文作为一种独立的文体,有其独特的审美方式。从文体形态美学看,诗是审美情感的聚焦与韵律化,小说是审美情感的发散与故事化,散文则讲求真切的体验,每一篇优秀的散文都是内在的心灵之光。也正是这样,散文成为每个心灵各个不同视角真实地映射自己人生目光的物化。作为一个个性自由的诗人,徐志摩以他豪放不羁的落笔,直陈情感,曲尽内心幽思,把他的散文艺术推入自然天成的境界,《天目山中笔记》这篇散文便是其中的一例。
  散文可叙事记人、可写景抒怀等等,其品类纷繁,各个相异。《天目山中笔记》则是综合各类,从不同的视角,给我们展示了一个关于佛国见闻的完整印象。
  欲赋其形,先摹其声。从文章开始,诗人就以优美清丽的笔调为读者描绘了一个清纯、明澈的自然音响世界。松声、竹韵、鸣禽、叫虫、大钟、木鱼,甚至传引泉水的竹管,互相鸣唱应合,构成着天然的笙箫,俨然仙境天籁。这样的叙述方式,暗合“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手法,用自然万籁渲染诗意的氛围,使人沉醉其间,逐渐步入叙事导引。当那些“纯粹”、“清亮、“透彻”的山籁如“冰水似的沁入你的脾肺”,恰如其分的精美比喻使读者直接地领悟到自然音籁的诗意性,有一种畅快的意味,而且自然万籁带给人的美的享受已不止于听觉美感,形象化的比喻,造成了物移、通感,引导着书外的读者也沉入其中,飘飘欲仙。要记略一个幽深的佛国天地,诗人却不直接落笔叙述佛国人文景观,而是以优美的诗笔刻画了不同凡响的自然音响天地。从自然万籁入手,整个散文审美,首先就确立了音乐——听觉审美,赋予文本新奇独特的美学效果,引人入胜。使读者充分感受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的美学意境。
  优美世界的描绘,别有洞天,动人心弦,本来,深山就是一种清幽静谧的氛围,但徐志摩偏偏着眼“山中不定是清静”,“静是不静的”,散文悖常理而行的笔法,除了有新奇引力之外,是否又有别的用意呢?
  “夜里这些清籁摇着你入梦,清早上你也从这些清籁的怀抱中苏醒”,从生活常识看,声响有碍于睡眠,尤其是在幽冥的山中,夜深人静之时。但是,从散文中我们见到的却是作者在自然天籁之中怡然逍遥的快乐之情。诚然,当所有的声响在自然的怀抱之中,人不仅没有烦躁不定的感觉,相反,“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而自然万物净化着人心,对自然的亲切感、归属感,使人体验着人与自然之间界限的无形消逝,体验着人与自然有机结合一体,天人合一的境界。“鸟雀们在赞美;我也加入一份。他们的是清越的歌唱,我的是潜深一度的沉默”,在诗人的心中,所谓鸣唱,并不仅在于声响,心灵无言的颤动也是超越时空以及物我界限的乐音,平静的心在沉默中总是传播着无涯无迹的情感之波,的确还能有什么比心灵与自然的神交更叹为观止的呢?只有以无声胜有声,才是自然悟性的最高境界。
  在静寂虚空的刹那,所有的意识都闭上了智慧之眼,沉默的空间中只剩有不闻不动,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身外的世界,心灵开始逾越所有的阻碍,延向直视无碍的台阶。倘若在这静止的一瞬,传来恢弘激荡的钟鸣,沉睡的心一定会被惊醒,飞升的灵魂将重度生命本体,节流的生命之河又开始畅通丰富的源头。“钟楼只飞下一声宏钟,空山在音波的磅礴中震荡。这一钟声激起了我的思潮”,不需要更多的话语的补白,显然,徐志摩已经充分感觉到这其中的蕴涵,以及散发的宗教神秘意味。从悠扬的钟声思及宗教祝颂的“阿门”,感受到由实到虚、又由虚到实的宗教境界,即所谓“从实在境界超入妙空,又从妙空化生实在”。而这种认知境界的更替递升也正合禅宗的义理,“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回环往复、不断上升的认识过程启迪人的灵性,点化着人的慧心。
  其实,山中并不清静的原因,恐怕并不在于自然万籁鸣响和宗教仪礼之声。佛家畅谈的“清静”,乃在于心之无欲无求,所谓“心静自然静”。但在徐志摩探访的佛国天地中,一切都已失清静根。“知客僧想把七窍蒙充六根,怎么算总多了一个鼻孔或是耳空;那方丈师的谈吐里不少某督军与某省长的点缀;那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贪嗔的化身,无端摔破了两个无辜的茶碗”,凡此种种,在清空的佛国里还是没有断绝俗世的烟火气,六根不静,心存欲念,又谈什么清静无为呢?即使诗人寻访到十一年来日日打钟不住的和尚,却只是一个仅仅会念阿弥陀佛,根本没有开窍的蒙昧者,诗人满心单纯的希望被佛国中的俗气挫伤。其实,诗人本来就不赞成以遁入空门来回避丑恶现实的做法,在诗人心中,西方的人生哲学比之宗教的人生哲学要来的积极入世。天目山上在茅棚里独自坐关若禅的僧者,虽有着苦修无为清静,但诗人还是可以从他“沉重的语音与持重的神态”中分辨出一颗饱经沧桑的心。的确,在俗世未曾熄灭的欲火,并不是轻易能扑灭的,苦修可以压抑情欲,忏悔却不一定能挽回往昔所有的过失。从古至今,没有人能走出忘川,有的只是曾经堕入欲海,重又披戴心枷,苦修苦行的悔悟者。
  诗人也许是不曾预料到佛国之旅的结果,但诗人所见所闻却无不透露出惆怅失望的情绪,而诗人笔下所记的三类和尚,虽身在佛门,却与佛教相去甚远,他们不仅没有悟性,甚至连宗教中的自由也没有。浑身散发俗气的知客僧本应是游于心国,两耳不闻天下事的人,但他却口口声声连及达官贵人,似乎很有一种炫耀癖,而实际是这一类人正失去了自由的个性,成为媚俗的化身;十一年不停撞钟的和尚或许还有几分可爱之处,但这种可爱却是蒙昧的结果,不开窍的心灵与自由是不能并列的,自由是一种智慧与灵性,没有开化的心灵是不配谈“自由”的;至于从俗世堕落生活中忏悔而来的和尚却只是压抑自己,沉重的心灵使他不能轻易告别过去,又不能自如地走入自由的领地,心灵十字架不倒塌,自由的旌幡也就不会有飘扬的一日。这三类人在徐志摩眼中,与自由相去甚远,而且他们也确实没有自由可言,在徐志摩看来,自由是一种个性与智慧的结晶,是超尘拔俗的自在任意,是轻灵如飞。应当说这样的佛国之旅也确实使诗人深切感到:真正的自由并不容易寻觅,即使心或可自由,人却不由自主,而常常更多的则是连心灵也没有自由。
  透过散文清丽优美的诗意笔触,读者不难从中欣赏到徐志摩飘逸的文采和飞扬的神思。的确,在行文的字里行间,我们领略着诗人的灵性,思绪也随诗笔在佛国天地间如野马似的纵游。这里,不论是山间的天籁,还是佛国众生相,坠洒的诗意与具体的叙述巧妙地融为一体,神工鬼斧,天衣无缝。在关于山中诗意自然的迷醉中,徐志摩将人们带入他的叙事世界,一个关于佛国的真实印象。而佛国众生相的叙述,使我们隐约感到诗人心目中纯净佛国的污染与诗人理想追求的失落。尽管还有诗意的自然生活,但真正要逃离人生,与自然相守寂寂,恐怕也不合诗人的心意。那一时寂灭的心灵之火,总耐不住人生的各色引诱,会一次次地死灰复燃。或烛照他人,或焚灭自我。
  走出清丽的文笔,我们看到诗人的彻悟:清静的佛国虽远离尘世,但始终无法逃避俗世的气息。幽静的山地已无美妙的梦幻可寻,平静的生活表面之下也总掩着迅激的对流,永不停息的心灵要抵达的前方,却总是驿站,驿站。
  诗人留给我们深刻的思索也就在于此吧。
  
  附:天目山中笔记
  □徐志摩
  
  佛于大众中说我当作佛闻如是法音疑悔悉已除
  初闻佛所说心中大惊疑将非魔作佛恼乱我心耶
  ——莲华经譬喻品
  山中不定是清静。庙宇在参天的大木中间藏着,早晚间有的是风,松有松声,竹有竹韵,鸣的禽,叫的虫子,阁上的大钟,殿上的木鱼,庙身的左边右边都安着接泉水的粗毛竹管,这就是天然的笙箫,时缓时急地搀和着天空地上种种的鸣籁。静是不静的;但山中的声响,不论是泥土里的蚯蚓叫或是轿夫们深夜里“唱宝”的异调,自有一种各别处:它来得纯粹,来得清亮,来得透彻,冰水似的沁入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里洗濯过后觉得清白些,这些山籁,虽则一样是音响,也分明有洗净的功能。
  夜间这些清籁摇着你入梦,清早上你也从这些清籁的怀抱中苏醒。
  山居是福,山上有楼住更是修得来的。我们的楼窗开处是一片蓊葱的林海;林海外更有云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从这三尺方的窗户你接受自然的变幻;从这三尺方的窗户你散放你情感的变幻。自在;满足。
  今早梦回时睁眼见满帐的霞光。鸟雀们在赞美:我也加入一份。它们的是清越的歌唱,我的是潜深一度的沉默。
  钟楼中飞下一声宏钟,空山在音波的磅礴中震荡。这一声钟激起了我的思潮。不,潮字太夸;说思流罢。耶教人说阿门,印度教人说“欧姆”‘O-m’,与这钟声的嗡嗡,同是从撮口外摄到阖口内包的一个无限的波动;分明是外扩,却又是内潜;一切在它的周缘,却又在它的中心;同时是皮又是核,是轴亦复是廓。这伟大的奥妙的“Om”使人感到动,又感到静;从静中见动,又从动中见静。从安住到飞翔,又从飞翔回复安住;从实在境界超入妙空,又从妙空化生实在:——
  “闻佛柔软音,深远甚微妙。”
  多奇异的力量!多奥妙的启示!包容一切冲突性的现象,扩大霎那间的视域,这单纯的音响,于我是一种智灵的洗净。花开,花落,天外的流星与田畦间的飞萤,上绾云天的青松,下临绝海的砏岩,男女的爱,珠宝的光,火山的熔液;一婴儿在他的摇篮中安眠。
  这山上的钟声是昼夜不间歇的,平均五分钟时一次,打钟的和尚独自在钟楼上住着,据说他已经不间歇地打了十一年钟,他的愿心是打到他不能动弹的那天。钟楼上供着菩萨,打钟人在大钟的一边安着他的“座”,他每晚是坐着安神的,一只手挽着钟棰的一头,从长期的习惯,不叫睡眠耽误他的职司。“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和尚是没道理的多:方才那知客僧想把七窍蒙充六根,怎么算总多了一个鼻孔或是耳孔;那方丈师的谈吐里不少某督军与某省长的点缀;那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贪嗔的化身,无端摔破了两个无辜的茶碗。但这打钟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他的年岁在五十开外,出家有二十几年,这钟楼,不错,是他管的,这钟是他打的(说着他就过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错,是坐着安神的,但此外,可怜,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么异样。他拂拭着神龛,神坐,拜垫,换上香烛,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捻一把米,擦干了手接受香客的布施,又转身去撞一声钟。他脸上看不出修行的清癯,却没有失眠的倦态,倒是满满的不时有笑容的展露;念什么经;不,就念阿弥陀佛,他竟许是不认识字的。“那一带是什么山,叫什么,和尚?”“这里是天目山,”他说。“我知道,我说的是那一带的,”我手点着问。“我不知道,”他回答。
  山上另有一个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读书台的旧址,盖着几间屋,供着佛像,也归庙管的,叫做茅棚。但这不比得普渡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怕人的,坐着或是偎着修行的和尚没一个不是鹄形鸠面,鬼似的东西。他们不开口的多,你爱布施什么放在他跟前的篓子或是盘子里,他们怎么也不睁眼,不出声,随你给的是金条或是铁条。人说得更奇了。有的半年没有吃过东西,不曾挪过窝,可还是没有死,就这冥冥地坐着。他们大约离成佛不远了,单看他们的脸色,就比石片泥土不差什么,一样这黑剌剌,死僵僵的。“内中有几个”,香客们说,“已经成了活佛,我们的祖母早三十年来就看见他们这样坐着的!”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里的和尚,却没有那样的浪漫出奇。茅棚是尽够蔽风雨的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鲜鲜的人。虽则他并不因此减却他给我们的趣味。他是一个高身材,黑面目,行动迟缓的中年人;他出家将近十年,三年前坐过禅关,现在这山上茅棚里来修行;他在俗家时是个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许还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说他中年出家的缘由,他只说“俗业太重了,还是出家从佛的好”,但从他沉着的语音与持重的神态中可以觉出他不仅是曾经在人事上受过磨折,并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人。他的口,他的眼,都泄漏着他内里强自抑制,魔与佛交斗的痕迹:说他是放过火杀过人的忏悔者,可信;说他是个回头的浪子,也可信。他不比那钟楼上人的不着颜色,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里逃来的一个囚犯。三年的禅关,三年的草棚,还不曾压倒,不曾灭净,他肉身的烈火。“俗业太重了,不如出家从佛的好”;这话里岂不战栗着一往忏悔的深心?我觉着好奇;我怎么能得知他深夜趺坐时意念的究竟?
  
  佛于大众中说我常作佛闻如是法音疑悔悉已除
  初闻佛所说心中大惊疑将非魔所说恼乱我心耶
  
  但这也许看太奥了。我们承受西洋人生观洗礼的,容易把做人看太积极,入世的要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让,把住这热乎乎的一个身子一个心放进生活的轧床去,不叫他留存半点汁水回去;非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决不肯认输,退后,收下旗帜;并且即使承认了绝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体的取决,不来半不阑珊地收回了步子向后退;宁可自杀,甘脆的生命的断绝,不来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认。不错,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尚做尼姑的,例如亚佩腊与爱洛绮丝,但在他们是情感方面的转变,原来对人的爱移作对上帝的爱,这知感的自体与它的活动依旧不含糊的在着;在东方人,这出家是求情感的消灭,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迹的解脱。再说,这出家或出世的观念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国,是跟着佛教来的;印度可以会发生这类思想,学者们自有种种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释,也尽有趣味的。中国何以能容留这类思想,并且在实际上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个朋友差一点做了小和尚)!这问题正值得研究,因为这分明不仅仅是个知识乃至意识的浅深问题,也许这情形尽有极有趣味的解释的可能,我见闻浅,不知道我们的学者怎样想法,我愿意领教。
  (十五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