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1期


貌似平淡 味之无穷

作者:龙熙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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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民》属于“新生代”的诗,“新生代”诗出现在“朦胧诗”之后。当它在诗坛成就了一定气候时,人们习惯用“生活流”来概括其主要特征。这种概括虽不尽囊括其全貌,确也能最大层面地反映其创作实质。
  何谓“生活流”?简言之,就是诗人以平实质朴之笔来描绘生活,从而将生活现象朴实平易地呈现给读者,它并不告诉你什么,但你却能从诗中“流动的生活”里感受到什么。它虽然也像“朦胧诗”一样运用象征手法,但已经注意避免繁复的多主题,而尽量使之变得单纯一些,这样就既保持了象征手法的“暗示美”,又在一定程度上去掉了晦涩难懂的毛病。从这个角度来认识,说“生活流诗”是对“朦胧诗”的一种反叛也未尝不可。
  但,它又不是对现实主义手法的简单回归,它既具有现实主义的朴实平易,又依然有象征手法的暗示效果。这种情形确如我国传统诗歌中所特别崇尚的“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言有尽而意无穷”那样一种境界。
  窃以为,本诗所揭示的,是由社会封闭状态走向开放过程中人们常有的心理情绪,一种复杂的心态。时代变革的冲击波已经延展到最闭塞的地方,长久以来安于现状的灵魂已经开始骚动。这里的“山民”,它是一个象征性形象,不是一种个体,而是变革时代的整体真实,是整个中华民族在艰难起飞时的一种热烈渴求,一种美好憧憬,一种急欲改变现状的躁动与不安。是不是这样?我们不妨来读诗本身。
  
  小时候,他问父亲
  “山那边是什么”
  父亲说“是山”
  “那边的那边呢”
  “山,还是山”
  他不做声了,看着远处
  山第一次使他这样疲倦
  
  这是诗的第一节,明白如话,也的确是父子之间的一段对话。它是那样的自然,仿佛是山民生活的长河里一朵小小的浪花;它又是那样的朴质,真好比是大山中未经丝毫打磨的小石头,再本色不过了。但是,谁又会说诗的内涵仅止于此呢!我们如果稍微往深处一想,就会发现,矗立在眼前的是一位不甘心守着成规的探索者,是想走出封闭大山的渴望者。他的心是那样的不安,他的渴望又是那样的急切难捺。这“山那边是什么”的发问早已不是第一次,至少在他“小时候”就开始了,自己求取不了答案,转而去求助父亲。然而,没有走出大山的父亲的回答并未令他满意,于是又继续那个近乎是枯燥无比的古老话题“那边的那边呢”。这于问者来说已经是打破沙锅问到底了,但回答者的回答却依旧是山重水复。于是,他的坚韧,或者执著便变成了一种默无声息的摇头,一种无可奈何的暂时认从,似乎还有一副昏黄无光的失望的眼睛。能为之作证的便是他的“不做声”和“这样疲倦”。
  我们从这默默的疲倦中能读出多少探索者的艰辛与困苦啊。当然,能为“这样疲倦”的作注脚的还有他自己的思考,这便是诗的第二节。
  
  他想,这辈子是走不出这里的群山了
  海是有的,但十分遥远
  他只能活几十年
  所以没有等他走到那里
  就已经死在半路上了
  死在山中
  
  不难读出他的悲哀,这悲哀不是别的,就是他所处的环境,他所生活的大山。如果他糊里糊涂也就算了,浑浑噩噩,马马虎虎也能了此一生。偏偏他明白着,清醒着,又不安分守成,还知道山外有“海”,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美丽所在呀。但是悲哀也就在这里,因为这“海”“十分遥远”,而“他只能活几十年”,“没有等到他走到那里”,“就已经死在半路上了/死在山中”。在这里,生命是如此短暂,如此渺小,又如此无能无奈!但是,我们稍微往深处一想,就会感到,生命的如此短暂,如此渺小,如此的无能无奈,折射的可是使希望幻灭令生命死亡的群山。这“群山”,它是那样的绵绵密密,那样的百转千回,那样的遥遥无尽,以至于他“这辈子都走不出”。只这一句,我们分明已经听出“山民”的哀哀叹息了。
  当然,我们不会真以为这绵密无尽、总也走不出的是自然的“群山”。那会是什么呢?诗是不需要这么明说的或者说具体的。套用一句用俗了的名言:“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莱特”。我们于此能够触摸到诗人所指的那一切。
  那么,再往下我们又能读到什么呢?
  
  他觉得应该带着老婆一起上路
  老婆会给他生个儿子
  到他死的时候
  儿子就长大了
  儿子也会有老婆
  儿子也会有儿子
  儿子的儿子也会有儿子
  他不再想了
  儿子也使他很疲倦
  
  他只是遗憾
  他的祖先没有像他一样想过
  不然,见到大海的该是他了
  
  这是诗的三、四节。我们看到,毕竟时代不同了!这清醒了的新一代的“山民”终于没有在望山兴叹之后作绝望之举,或一如既往地像他的父辈、父辈的父辈、父辈的父辈的父辈那样久久埋头于古老的生活。他想到了应该上路!而且“应该带着老婆一起上路”,道理很简单,因为“老婆会给他生个儿子……儿子也会有儿子……”就像愚公说的,“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且行且生,且生且行,终有一天会见到大海的。这个想法也许是破天荒第一次出现在深山中,这是一个何等壮观的想法,说它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也诚不为过!可是,人生如梦,想到今生今世是见不到大海了,想到“他的祖先没有像他一样想过/不然,见到大海的该是他了”,那种怅恨便又冒了出来,真可使人发疯,其心境的悲凉确实是无以复加的。再想想悠悠逝水,茫茫宇宙,浩浩人生,对于一个作为个体而存在,“寄蜉蝣于天地”的短暂生命来说,还有比这更残酷、更悲哀的吗?到此,全诗戛然收住,可谓干净利落。然而其震撼力却是长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