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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墙上的斑点》

作者:范圣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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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墙上的斑点》是伍尔夫一九一七年久病初愈时写出来的,说它是伍尔夫最有代表性的短篇作品并不过分。小说家福斯特认为它和《邱园记事》“既不枯燥又非同寻常,真是可爱的小作品。她漫步,她畅谈,她的风格尾随着她,在它的鶥缝里嵌进了泥土和青草,我们所看到的已不是她早期作品中的精确无误,而是迄今为止英语里还没有取得过的某种微妙难测的东西”。诗人艾略特在向法国读者“介绍”伍尔夫的时候说她对于描绘事物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天赋,也特意提出这两个短篇作为例证。由此可见他们对《墙上的斑点》的重视程度。不过对它进行深入细致的分析之前,我们首先遇到的一个问题就是:《墙上的斑点》是一个短篇小说吗?它似乎更像是散文,或者随笔,因为传统的小说所必须的背景、情节、人物在这个短篇里似乎都模糊不清,内容不过是叙述者对一个隐隐约约、变幻不定的斑点的一系列联想。作者着力刻画的是叙述者飘忽不定的意识流,以墙上一个小小的斑点为主线描绘出它给主人公带来的微妙的意识活动的流程。伍尔夫自己曾在《狭窄的艺术之桥》中这样说:“在那些所谓的小说之中,很可能会出现一种我们几乎无法命名的作品。它将用散文写成,但那是一种具有许多诗歌特征的散文。它将具有诗歌的某种凝练,但更多地接近于散文的平凡。……我们究竟将用什么名字来称呼它,这倒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看到在地平线上冒出来的这种新颖作品,它们可以用来表达目前似乎被诗歌断然拒绝而又同样不受戏剧欢迎的那些复杂感情。……它将表达个人的心灵和一般的观念之间的关系,以及人物在沉默状态中的内心独白。”《墙上的斑点》正是代表了伍尔夫这种观点的作品,评论家大多认为它是伍尔夫的第一篇意识流小说,它显现出作者对小说形式、技巧方面探索与创新的勇气。
  小说寥寥四千余字,涉及的物理时间跨度相当有限,从故事开头发现斑点到以弄清斑点为结束叙述者始终静坐着,其间没有行动,没有情节,也没有对外部客观世界的描述,但是随着对斑点的猜测,叙述者头脑中闪现出一幅幅朦胧的历史画面和飘忽的生活印象与想象。由普通的一种心情、一些联想或是一段抒情的话语,扩展成一部小说,是伍尔夫的独到之处。伍尔夫自己曾说:“我们已渐渐忘记:生活的很大而且很重要的一部分,包含在我们对于玫瑰、夜莺、晨曦、夕阳、生命、死亡和命运这一类事物的各种情绪之中。”《墙上的斑点》的特殊之处正是对于叙述者内心深处的情绪最细微的刻画。
  通常情况下,人们很容易忽略第一段中的“三朵菊花”,第二段中的“嘴唇像红石竹花的贵妇人肖像”以及第三段中出现的“开满水仙花的草原”。开头三段中接连出现三种花名,看似随意,其实不然。在英国文化传统中,各种花卉是有着各自不同的寓意的,也就是所谓的“花语”(flower language)。这与中国文人寄寓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含义相近。当然,相比之下,西方人的花语要丰富得多,也更有系统,即便是同一种花卉,不同的颜色也代表不同的寓意。菊花常见的颜色是黄与白,白菊花的花语是“真实”,黄菊花的花语是“爱情的初始”。文中虽然没有提到菊花的颜色,但可以确定的是故事与爱情没有多大的关系,所以此处菊花隐含的意义应当是“真实”。这与叙述者对真实和虚幻的思考似乎不能说是毫无联系的。而石竹花的另一个名字是康乃馨,它的花语是“健康”,而且是母亲节专用的花卉。联想到伍尔夫本人少年丧母,一生又病魔缠身,康乃馨的含义在此也就不再隐晦了。至于第三段中的水仙,它的花语是“春天、欢乐”,似乎与故事没有多大联系,但从作者的选词也可以看出些微的蛛丝马迹。Asphodel一词与bard(poet),vale(valley),yonder(over there)等词一样,属于所谓literary words,即更经常是在诗歌中使用的词汇,伍尔夫曾说她的小说是“一种具有许多诗歌特征的散文”,偶尔使用诗歌中的词汇似乎正是表明了这种特征。
  此外需要加以强调的是鲜花与尘土的联系。尽管看上去玫瑰花瓣是在第四段中不经意地提出的,即“玫瑰花形状的斑块”,在第五段当中叙述者便由玫瑰花瓣联想到自己不是个警惕心很高的管家,又由此不经意地联系到了也许只是因为自己没有打扫壁炉而留下的尘土,但鲜花与尘土二者之间的联系是相当微妙的,而且故事的开头便存在着这一联系。第二段中对贵妇人肖像的描绘中有这样一句,“一幅卷发上扑着白粉、脸上抹着脂粉、嘴唇像红石竹花的贵妇人肖像”,这句话的原文是这样的:“the miniature of a lady with white powdered curls,powderdusted cheeks,and lips like red carnations.”powderdusted中的dust与carnation之间是存在着潜在的联系的,只是译文体现不出dust的“尘土”的意味,抹去了它们之间的这种关系。由夏日残留的玫瑰花瓣作者联想到壁炉上的灰尘进而想到特洛伊的尘土,想到无法毁灭的罐子的碎片,这预示出古老文明的顽强的生命力,也预示出生命的生长与被摧毁的过程。紧接着,这个过程便在第七段中又得到了印证,查理一世时播下的种子居然也在尘土堆上开出花来。尘土预示了过去的、陈旧的东西,而鲜花总是象征了鲜活的生命,或者可以说,这是生命与死亡之间的联系。从一八九五年到一九四年,伍尔夫经历了最亲近的三个人的死亡——母亲、异父姐姐斯特拉和父亲,她也相应经历了三次不同程度的精神崩溃。从此她的精神病时轻时重地发作,折磨了她一生,直到一九四一年自尽。伍尔夫过早地面对了死亡的打击,从而在作品中也流露出一片浓重的阴影,无论是长篇还是短篇小说,都隐约带有一丝忧郁和哀伤。伍尔夫曾经讲述过发生在圣·爱维斯花园的一件事:“我正观看着前门边的花圃;‘这是一个整体’,我说。我正注视着一株枝叶繁茂的植物;我突然之间仿佛明白了花本身就是大地的一部分;有一道圆环包围着这株花,那就是真正的花;既是泥土;也是花。”伍尔夫突然明白了世界存在着一种隐秘的模式,我们自己的生命是和包括这株花在内的万物联系为一体的,鲜花与泥土也是联为一体的。这种把个体生命与其他生命、甚至与世界的种种事物联系为整体的思想,成为伍尔夫生命哲学的重要观念。《墙上的斑点》中不断提到尘土与鲜花之间的联系,无疑就是作家本人的生命哲学在潜意识里的反映。
  现在我们来看看这篇小说的叙述线索。尽管故事的主题是叙述者思想的流动,但是在表面的纷乱复杂当中依然存在着严谨的叙述结构,依然隐含着严密的逻辑性。这篇小说并不像福斯特所评价的那样,尽管“这是些可爱的小东西,然而它们并未取得任何进展,它们只是几个小小的斑点和几个斑驳的色块”。事实上,在这些色彩斑斓的小点之间有着一种清晰的联系,叙述者看似松散游离的思索被某种模式串联起来。毫无疑问,斑点本身就是故事的一条最明显的线索。叙述者经历了从不确定墙上的斑点是什么到想弄清事实的真相,到“希望能碰上一条使人愉快的思路”,再到宣称“什么都没有证明、什么也没有发现”,然后是“赞赏着身外的世界”,最后被突然打断,叙述者的联想并非漫无头绪。为了方便讨论,我们将小说分成这样几个层次。
  
  事物的层次:
  人:房客、遗失的物品、莎士比亚、伦敦的星期日(午餐、散步、聚会)、上校(分界点,前边以人为主,之后以自然为主)
  自然:鱼、海鸟卵、树、松鸡、水甲虫……(“没有教授和专家”的“安宁而广阔”的世界)
  思想的层次:
  艺术背后应当包含思想、小说家的创作、知识和思考、平静幸福的联想
  
  在第六段中叙述者试图安静地隐入沉思,“希望能静静地、安稳地、从容不迫地思考,没有谁来打扰,一点也用不着从椅子里站起来,可以轻松地从这件事想到那件事,不感觉敌意,也不觉得有阻碍”。联想的第一个层次是事物,她首先想到的是原来的房客,“卷发上扑着白粉、脸上抹着脂粉、嘴唇像红石竹花的贵妇人肖像”与屋子里的家具风格是一致的,“老房子得有老式画像来配它 ”;然后是自己的过去,童年时代以及由此上溯到维多利亚时代的东西都已遗失,被深埋在芜菁的根部旁边。紧接着便是在博物馆中陈列着的那些过去的文明留下的遗产,如箭镞、铁钉、烟斗、陶器、酒杯等东西,而这些是需要考古学家的挖掘与鉴定,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与心血。由此我们得以见证作品中时间与空间之间的联系,离叙述者愈久远的东西被埋藏得愈加深厚,也就由之被赋予了更深重的文化价值。这是一个埋葬与挖掘的过程。此外,起初作者怀疑斑点是钉子留下的小孔,进而转向认为它是一个露到油漆外面的钉子,它被“钉进墙内已经有两百年,直到现在,由于一代又一代女仆的耐心擦拭,钉子的顶端得以露出到油漆外面。正在一间墙壁雪白、炉火熊熊的房间里第一次看见现代的生活”。它从被埋进墙里到终于从墙内探出头来,从钉子的经历本身也可以看出这个埋葬与挖掘的过程。
  第八段中上校——考古学家的出现是一个分界点,此后的叙述由以人为主转向了以事物为主。他的突然死亡意味着叙述者对人类世界的反思的终结,因为此后叙述者的幻想让她看到的是另一个安宁广阔的世界,“在旷野里盛开着鲜红和湛蓝色的花朵。这个世界里没有教授、没有专家、没有警察面孔的管家,在这里人们可以像鱼儿用鳍翅划开水面一般,用自己的思想划开世界,轻轻地掠过荷花的梗条,在装满白色的海鸟卵的鸟窠上空盘旋”。这段联想从陆地扩展到水面,意识流与生活之流逐渐融合在一起。白色的海鸟卵孕育着新的生命,暗示出一切都会再重新开始。此后叙述者还提到了小河边的母牛、树木,河里的松鸡、鱼群和水甲虫等等,正如英国现代文学专家戴希斯所说:“在她的小说里,充满着关于流水和其他象征生命之流的形象描绘。她领悟到:人性是从不断变化之中产生的统一体,意识是各种回忆和期望连续起来的混合物。”
  联想的第二个层次便由事物转到了思想。在开篇叙述者便借房客之口谈到艺术背后应该包含思想,之后一度中断,此后便谈论到了莎士比亚,她浮想联翩,但是很快便将之否定为沉闷的“历史性虚构”,认为这种思考并不能真正阐明生命的本质。紧接着,叙述者又提出了关于未来小说家的设想以及她对现实的思考,“它们探索深处、追逐幻影,越来越把现实的描绘排除在他们的故事之外,认为这类知识是天生具有的,希腊人就是这样想的,或许莎士比亚也是这样想的”,也就是说,小说家们必须勇于探索个人灵魂中丰富的深层内容,而不是任何人都能看到的“人的外壳”,这里,人的外壳与蜗牛的外壳在暗中相互参照了。伍尔夫厌恶概念化的东西,厌恶在维多利亚时代人们必须遵循的死板的条条框框,比如星期日的散步、桌布的规矩等等,而现在,惠特克的尊卑序列表又出来了,这种编纂精细、分类明确、条理明晰的东西本身便预示出分割、僵化的含义,与后边“装满白色的海鸟卵的鸟窠”所体现的自由、生机构成辩证的对立关系。
  从第十三段开始的叙述围绕着木板、木头和树这三个意象展开,这是解读这篇小说的另外一条线索。叙述者的思索可以说是树状的,她的意识有着许多分叉,各个朝向不同的方向。也许我们可以将树视作人与自然合而为一的象征,因为到了文末,作者说“这树勾起了许许多多平静的、幸福的联想”。但是正当她很有可能得出某种有意义的结论的时候她的思绪被打断了。尽管我们不知进来的人的身份,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必然属于惠特克那个男性的世界。他有明确的行动——“我要出去买份报纸”;有知道事实的欲望——“不过买报纸也没有什么意思……什么新闻都没有”;还勇于提及战争,并且一语道破斑点的实质——“我认为我们也不应该让一只蜗牛爬在墙壁上”。这一打断显示出了人类感知事物的两种方式,即想象的、感性的女性世界,和侧重分析、理性与秩序的男性世界。如同在白色墙壁上的黑色斑点、流动着的意识当中固然不变的事实一样,现实世界是“男性的观点支配着我们的生活,是它制定了标准”。当男人道破了斑点的实质的时候,便终止了叙述者思考当中斑点的无限的可能性,同时也便终止了叙事者和事物之间的种种动态的联系。叙述者的种种幻想被打破了,主人公也由之被带回了时间和空间都被死死限定的现实生活当中。
  总的看来,这个流程当中小钉子被大钉子所取代,小画像被博物馆所取代,玫瑰花瓣变成大树,前任房客变成退休上校,叙述者幻想的中断则变成了故事的结尾。事物不断地重复、扩大,又不断地被新的事物所取代。如果我们假定故事的外在形式可以与蜗牛的外壳作一个类比,那么故事的内容便正如同蜗牛壳内的身体。作者在强调生命的神秘与不可知性,暗示生命的埋葬与挖掘的过程,这难免使读者联想到蜗牛壳内身体的收缩与膨胀。蜗牛在不断地努力挣脱外在的束缚却始终以徒劳告终,这与生命的冲动、幻想的破灭有一定的相似之处。蜗牛在小说当中系结了惠特克年鉴的僵化世界与叙述者意识流的自由世界,同时也象征着伍尔夫在“硬壳”的固有形式与流动变幻的内容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小说中的每一个词都很重要,每个新的意象都与小说的整体寓意紧密相关,表面的纷繁杂乱实质上暗寓着严谨的章法结构。总之,《墙上的斑点》概括了伍尔夫在小说艺术上的追求:结合男性和女性的感知倾向,事物与思想相互对抗却又紧密关联,艺术家对外部结构与内在内容的控制等等。
  故事的结尾叙述者的联想突然被打断,这与故事中的上校正要写文章到例会上去宣读的时候突然中风病倒,以及伍尔夫本人突然结束自己的生命都隐约有着内在的联系。伍尔夫曾在《俄国观点》中谈到:“然而我们会说,这哪里是结尾呢?我们的感觉倒更像是闯了停车的红灯,或者说,好像是一首乐曲没有奏出我们所期待的尾声就戛然而止了。我们会说,这些小说并没有结束……”“非得具备一种非常大胆而又敏锐的文学嗅觉,才能听到这种曲调,特别是乐曲结尾的最后几个音符。”那么,《墙上的斑点》结尾的最后几个音符究竟说明了什么呢?故事写于一九一七年,即一战接近尾声的时候。战争使得社会秩序、个人自我以及社会和个人之间都爆发了激烈的冲突,人类的外部和内部世界都失去了平衡。而实际上故事中叙述者的沉思(宁静)与外部事物的大动荡之间是一个极其鲜明的对比。故事的结尾归结到了蜗牛身上,蜗牛的硬壳与柔软的身体也是一个对比,与前一个对比恰成对照。此外,受惊的蜗牛很快就把身体缩回硬壳里面,与故事中叙述者不愿直接面对战争的残酷现实,宁可在幻想的世界里遨游也颇有几分相似之处。蜗牛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意象,伍尔夫在其他作品里也曾多次提到。伍尔夫在评论美国小说家时谈到“安德森先生的作品之柔软和缺乏外壳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这是他从美国素材的中心舀取出来的,以往它从未局限于一个外壳之中”。至于刘易斯,“他的作品远非缺乏外壳,人们往往说他的作品全部都是外壳,人们只是怀疑,他究竟有没有给外壳中的那条蜗牛留下任何余地”。由此可见,墙上的斑点最终不是别的,而偏偏是蜗牛,其实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