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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流小说的典范之作
作者:孙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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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现代著名的小说家弗吉妮亚·伍尔夫(1882—1941)的《墙上的斑点》,是一篇采用“意识流”的技巧写作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在现代派(又称现代主义)小说的发展史上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甚至可以说是一篇意识流小说的典范之作。这篇小说写作于一九一七年,属于“意识流”文学的早期作品,因而也带有探索性的意义,而且,作者在这篇小说里所运用的一些基本手法,后来也就成为此后的“意识流”小说家普遍运用的表现技巧,所以也就可以说这是一篇“意识流”小说的经典性的作品。
我们对“意识流”小说可以有两种理解。一种理解是把它作为一种流派,另外一种理解只是把它作为一种表现手法。这两者之间有区别,但也有不可分割的联系。
作为一种流派来理解,是因为一般说来,文学流派形成的条件是,一群有着共同的文学主张的作家,他们抱有共同的宗旨,甚至需要建立起某种文学组织,发表自己的纲领或宣言,而属于同一个流派的作家,在自己的创作中,便实践着他们所持的共同主张。“意识流”似乎并没有形成这样一个明确的文学流派,他们分别属于不同的国度,而且许多作家在“意识流”渐趋衰弱以后,仍然继续运用“意识流”手法,这就难以把他们统统归于一个所谓“意识流”的流派里去。但是,尽管如此,一般现代派文学研究的理论著作中,还是把它作为一个流派来概括与分析,这又是因为,大约在二十世纪初期,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一直到“二战”开始前的三十年代,从欧洲的英、法等国波及到了美国,有一批作家自觉地接受了这种小说创作的主张,采用了这种小说写作的技巧,其中包括了法国的马塞尔·普鲁斯特、英国的弗吉妮亚·伍尔夫、爱尔兰的詹姆斯·乔伊斯和美国的威廉·福克纳等,他们分别以《追忆流水年华》《墙上的斑点》《尤利西斯》和《喧哗与骚动》享誉二十世纪的文坛,这些小说也就成为“意识流”的代表性作品。
而作为一种手法来理解,“意识流”则是指西方现代派文学的一种被普遍运用的小说写作技巧。“意识流”在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之所以能够迅速风靡世界文坛,成为一种小说写作的手法或技巧,是有着深厚的哲学和心理学理论基础的。一是“意识流”这一概念来源于美国的实用主义哲学家、现代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1842—1910)在一八八四年一月发表的一篇论文《论内省心理学所忽略的几个问题》,在这篇论文里,他试图用一种新的关于人类的思维活动的特征,来与传统的心理学中以反映论为标志的对人的思维过程的论述相对抗,他认为,“意识并不是片断的衔接,而是流动的。用一条‘河’,或者一股‘流水’的比喻来表达它是最自然的了”。二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弗洛伊德所提出的“无意识是精神的真正实际”,以及他对人的梦幻意识(包括“白日梦”)的研究,成为“意识流”小说写作的主要心理内容。三是著名的法国直觉主义哲学家亨利·柏格森所主张的“直觉说”,柏格森认为,只有作为非理性的内心体验的“直觉”,才能使主体和客体融为一体,从而正确揭示客体的本质。而且他还提出了“心理时间”的概念,他认为这种“心理时间”与我们通常所感觉到的与理解到的“外部时间”(亦即“物理时间”、“空间时间”)是互相并行的,这是一种不为人们所注意的“内部时间”。这些理论,都对“意识流”小说的表现形式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尤其是柏格森所主张的小说家应当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里面去,跟随着人物的意识流动来描述人物的心理活动的过程,探索人物心灵深处的心理活动的变化,以取代单纯的对客观世界的反映,以及把过去、现在、未来用“心理时间”的理论统一起来,使人物的心理活动的过程纵横交错,相互渗透,更对“意识流”手法的探索、创造与逐步完善,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从传统的文学观看来,小说需要具备情节、人物和环境三大要素,其中最重要的是情节的完整,没有情节也就称不上是小说。但是,伍尔夫却认为:“天地广阔无边;没有什么东西——没有什么‘方法’,没有什么实验,即使最想入非非的——不可以允许,惟独不许伪造和做作。‘小说的恰当素材’并不存在;一切都是小说的恰当素材,一切感情、一切思想、头脑和精神的一切属性都听候调遣,一切感官知觉也无不合用。”(《现代小说》,《“冰山”理论:对话与潜对话》,工人出版社1987年出版,下册621页)她所主张的小说写作的无限可能性,使她的小说突破了小说创作长期形成的艺术规范,而在“意识流”小说中,虽然也有人物,但却不是以刻画人物的性格为主要目的;虽然也有一些可以称之为“情节”的内容,但这些内容与传统小说里的情节比起来就要简单得多了,它只能说是一点点生活中的事件,没有可以称得上矛盾冲突的波澜起伏,人物性格也不可能借助于矛盾冲突的激化而得到发展,因此我们对伍尔夫所说的“一切都是小说的恰当素材”,只能理解为她在传统小说的写法还占据着主要地位的时候,希望把那些被传统小说忽略甚至弃置不用了的人物的“一切感情、一切思想、头脑和精神的一切属性”和“一切感官知觉”,拿来作为这种小说写作的重要素材,即专注于人物的主观感觉和心理活动的描写,把小说当作了人物内心世界里的意识活动的记录。
了解了这些有关“意识流”小说发展的基本情况,我们便可以开始对《墙上的斑点》作一些分析了。
《墙上的斑点》是伍尔夫的第一篇用“意识流”技巧写作的短篇小说,写的是一位女性,当然也是一位已婚妇女,在冬天里的某一天,她坐在桌子旁边看书的时候,看到墙上有一个斑点,于是便产生了联翩的浮想。全篇写的就是她围绕着这个斑点到底是个什么所引起的一系列的心理活动。
首先我们从小说的叙述内容来看。《墙上的斑点》通篇都是“我”的心理活动,这就是“意识流”小说与传统小说在叙述内容上的差异。当然,在传统小说中,也并不是没有对人物心理活动的刻画,许多文学名著,如巴尔扎克、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对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也是堪称典范的。但“意识流”小说中所写的人物的内心世界,与传统小说中的心理描写是有着很明显的差别的。传统小说中所写的人物内心世界,主要是人物的有意识的内心活动,是理性的、有序的、合乎逻辑的,因而也是容易理解的。在传统小说中,作家常常代替人物来说他们的心理活动,用诸如“他想到……”、“他心里想……”、“他在心里说……”之类的话来加以提示,以表示这是人物的内心活动。而“意识流”小说就不同了,它把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作为小说的主体部分,甚至占据了作品的90%以上的内容;而人物的心理活动也不是人物的自觉的理性的意识,只是人物在瞬间产生的无意识和潜意识,是非理性的、无逻辑性可言的、杂乱无章的心理活动。这种心理活动在一定程度上还表现为迷离恍惚、错觉梦幻、飘忽闪烁、稍纵即逝,因此严格说来,“意识流”并不是“意识”之“流”,恰恰相反,它只是人物的“无意识”或“潜意识”之“流”,所谓“意识流”小说,也只能叫做“无意识之流的小说”或“潜意识之流的小说”。
在《墙上的斑点》里,对外部世界的客观描写,几乎只有极少数的几句话,那就是在小说的开头所说的:“大约是在今年一月中旬,我抬起头来,第一次看见了墙上的那个斑点。”和小说结尾所说的:“有人正在俯身对我说……”和“哦,墙上的斑点!那是一只蜗牛”。有了这几句话,我们才能了解这篇小说是一个人(一个女人)由看到墙上的斑点,到看出了这个斑点不过是一只爬在墙上的蜗牛,小说中间的主体部分都是这个女人在驰骋着自己的回忆、联想、遐想或想象,跳跃穿插,东扯西拉,毫无规律可言,似乎让读者摸不着一点头绪。这样一来,小说已经根本无传统意义上的故事可言,或者更准确地说,在“意识流”小说里,只有一点点极其简单的客观事实——是谁在想?在哪里想?由什么引起的想?至于人物怎么想?想的是什么?便已经完全取代了小说对客观事实的描述了。
其次,再看这篇小说在叙事角度选择上的特点。《墙上的斑点》是用第一人称写的,在传统小说中,用第一人称“我”来叙述也是屡见不鲜的,但“意识流”小说中的“我”,并不像传统小说中的“我”那样,是作者借助于“我”的眼睛来看他人的行动,叙述他人的故事,而是“我”在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重点在于叙述自己的心理活动,也就是说,是主人公在自己说着自己的心理状态、心理活动、心理过程。正因为如此,在“意识流”小说理论中,有所谓“小说家退出小说”的说法,既然让小说家退出小说,那谁在写小说呢?——那就让人物自己来说!因为在“意识流”小说家看来,传统小说家站在客观的“第三者”的立场上,对外部世界的描写,是已经经过小说家转述了的,是“不真实”的,只有让人物自己来说,才是高度的真实。这篇小说就都是由主人公自己来说她看到墙上的那个斑点时所引起的心理活动,小说家和主人公已经完全融为一体,根本分不清是小说家在说还是人物自己在说。所以,我们也就可以说是小说家化身为主人公在说自己的心理活动了。
再次,从这篇小说的叙述方式上看,也非常典型地表现出了“意识流”小说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特点。
一是主人公的心理活动是一种自由联想式的,而且始终呈跳跃式地展开。任何思维活动总是由外部世界的客观事物在主观心理上引起的反应,“意识流”小说的心理描写当然也离不开外部世界对人物主观的心灵世界的刺激与影响,但是,在“意识流”小说中,人物的心理活动虽然也是在外部的客观世界的刺激与影响下,呈线型逐步向前展开的,但却又常常不是始终维持着同一个刺激只产生一种心理活动,以表现思维与心理活动的逐步深化,而是采用跳跃式的展开,由A→B→C→D→E……无任何规律可言。在《墙上的斑点》的第一段里,就是由第一次看到那个墙上的斑点是什么时间,然后联想到当时透过炉子里的火红的炭块,紧接着就马上由火红的炭块,联想到了城堡塔楼上飘扬着一面鲜红的旗帜,再联想到“无数红色骑士潮水般地骑马跃上黑色岩壁的侧坡”,这些都是由那个火红的炭块引起的相似的联想。又如,由墙上的斑点很可能是什么“暗黑色的圆形物体”,联想到可能是“一片夏天残留下来的玫瑰花瓣”,为什么会是玫瑰花瓣呢?那是因为自己不是一个好管家,又由这个不能算作称职的好管家,联想到“壁炉上的尘土”,于是紧接着尘土的话题,再联想到“尘土把特洛伊城严严地埋了三层,只有一些罐子的碎片是它们没法毁灭的”。这样的心理活动过程,在无数毫不相干的事物间跳跃,或者说是无数个连续不断的“由此及彼”的联结。再如,人物注视着墙上的那个斑点,先是联想到“就越发觉得好似在大海中抓住了一块木板”,接着就是由木板联想到“它产生于一棵树”,又沿着“树”这条线索,想到那棵树长在水边,于是又联想到“炎热的午后,母牛在树下挥动着尾巴;树木把小河点染得这样翠绿一片,让你觉得那只一头扎进水里去的雌红松鸡,应该带着绿色的羽毛冒出水面来”……这样一路展开了想象,直到树被一场暴风雨吹倒,“这棵树还有一百万条坚毅而清醒的生命分散在世界上。有的在卧室里,有的在船上,有的在人行道上,还有的变成了房间的护壁板,男人和女人们在喝过茶以后就坐在这间屋里抽烟”,虽然就想象的内容而言是杂乱无章的,但想象的线索却是很有条理的。作者就好像抓住了一根线索的线头,沿着这个线头慢慢地理出了人物想象的轨迹。
二是让人物的心理活动呈辐射状态展开。如果说前一种方法是线型展开人物的想象,那么与此同时,还有一种“面”的展开,也就是以外部世界的某一个刺激或影响为中心,向不同的方向同时展开联想。从这篇小说的整体结构上看,就是一个呈辐射状展开的心理结构,全篇始终围绕着墙上的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斑点,来展开联想,在呈放射状地向四面八方展开想象与联系的时候,又不断回到墙上的这个斑点上来。而在每一个细节上也是这样,由墙上的斑点,想到了生活的神秘,又联想到生活中充满了偶然性,想到生活的变化有着飞快的速度,于是引起了这么一番想象:“要是拿什么来和生活相比的话,就只能比做一个人以一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被射出地下铁道,从地道口出来的时候头发上一根发针也不剩。光着身子被射到上帝脚下!头朝下脚朝天地摔倒在开满水仙花的草原上,就像一捆捆棕色纸袋被扔进邮局的输物管道一样!头发飞扬,就像一匹赛马会上跑马的尾巴。”这些想象,只是表现出主人公在一瞬间由生活的神秘性引发出来的多方面的想象和联想,既无规律可言,相互之间没有任何内在的必然的逻辑关系。这也正像作者在《现代小说》一文里所说的,是一些“细小的、奇异的、倏尔而逝的”印象。把这些细小的印象记录下来,也非常真实地表现出人物在那一刹那间思维的活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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