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0期


良知:爱的眼睛

作者:张蕴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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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童年,或许我们都经历过这样的夜晚:当我们从惊恐的梦中醒来,睡眼惺忪,却开始不安而焦急地在满溢的黑暗中寻找光明。这时,倘若你偶然触到了母亲的手、身体或发肤,你会感到好像从高寒的峭壁飘坠到了温暖的河谷。我似乎就是夜夜紧拽着母亲的发辫在形形色色的梦中长大的。在生命之初,母爱给了我们嗷嗷待哺的安全感。法国作家莫罗阿曾说:“没有了家庭,在广大的宇宙间,人会冷得发抖。”1母爱与父爱是家庭爱的光源。人对家的渴望,即是对爱的渴望。爱是人的美满的天性和情操。当我们的个体生命被偶然抛到这个世界上,孤独、寂寞和死亡的恐惧就包围了我们。是母爱让我们与这个世界建立了最初的温馨的情感链。在弗罗姆看来,个体生命总是渴望摆脱孤独感的,人摆脱孤独感有种种办法,但只有用爱达到的人与人的结合,才是自由独立的个体之间的结合,才是人与人的永久结合,人也才能真正从心理上摆脱孤独感。母爱正是我们与这个世界的首次结合。而要是没有爱的结合,人类就会毁灭自身与他人,因此爱是人类生存问题的全部或完善的答案。正因为爱在人生中处于如此重要的地位,所以爱是一门需要用心经营的“艺术”,而作为一门艺术,爱是需要学习、努力、创造和发展的。
  爱是什么?爱又如何学习、努力、创造、发展呢?弗罗姆在《爱的艺术》中对爱作了细致的解析与分类。爱有多种表现形式,母爱与父爱即是爱的两种表现形式。它们具有不同的特征和功能。母爱与父爱并不一定与母亲和父亲的身份对等,它们是一种天性、一种气质或禀赋。一个具有完善的、成熟的情感的人,无论他身为父亲还是母亲,他的情感中都既有母爱,也有父爱。母爱或父爱都既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一个渴望获得成熟的爱的人,应力图引导自己的情感向着积极的一面生长。母爱作为一种积极的情感,它是无条件的,非功利的,是给予的而不是索取的。母爱给孩子身心的成长提供了原动力,母爱让孩子在生长、发育的初期就树立自信心,确认自我的价值,而爱自己是爱他人的前奏曲。如果一个人不知道爱自己,他也必定不会爱他人。而母爱在孩子的生命之初就唤醒了他的这种爱的体验。它给孩子幸福、满足与安宁。无论孩子做错了什么,母爱都会与他同在。母爱的自然性既是它的优点,也是它的缺陷。因为母爱是自然的本能而非习得的本领,“不仅不需要用努力去换取,而且也根本无法赢得”,所以被母亲宠爱是被动的经验而非创造的行动,过分地沉溺于母爱的孩子难以摆脱对他人的依赖性,也就无法真正在精神上成长为独立自由的个体。
  其实在弗罗姆看来,儿童在八岁以后,就不会仅仅满足于被人爱,他会自然生长出爱人的渴望,比如送一幅画给父母等举动。这是一种“创造爱”的欲望。这种欲望,实是一种爱的能力的萌芽。这就是弗罗姆所谓的“爱唤起爱的力量”。当孩子需要独立时,父爱的积极作用就显示出来了。父亲作为“思想的世界,人所创造的法律、秩序和纪律等事物的世界”,他是孩子独立地走向世界的指路人 。父亲的爱仅仅在引导、建议孩子如何独立自由地思想,如何自我抉择、自我负责、自我实现,如何激发他们的创造性、如何发挥爱的主动性等方面是有意义的,父亲的爱不是专制与独裁的借口,不是父亲和孩子之间相互利用的工具,父亲的权威不应是自封的,如果有,它是孩子自愿认定的。但父亲的爱往往由于它的条件性而被孩子误解。
  弗罗姆在论述了母爱与父爱的特点、功能后,进一步提出,因为母爱与父爱都既有积极作用,又有负面影响,所以要想让他们沿着积极的方向生长,就要对这种爱加以反思。“母亲的良知”与“父亲的良知”就是对母爱与父爱的自觉和反思。如果一个人过分沉溺于母爱,母爱的消极性就会显现出来,它会滋长一个人的依赖性,这时就需要“父亲的良知”来引导他自我抉择,自我负责,主动地创造爱而非一味地接受爱。即弗罗姆所谓的“父亲的良知”说:“你做错了,你就不得不承担后果;最主要的是你必须改变自己,这样你才能得到我的爱。”如果一个人只发展自身的父爱而忽略了守住自身的母爱,即当他仅仅把爱当做是有条件的,功利的,甚至把爱看做是人与人之间互相利用的、等值交换的工具,这时就需要“母亲的良知”提醒他别遗忘了爱的非功利性,爱是纯粹的,是无条件的不求回报的,爱永远与我们同在。即弗罗姆所谓的“母亲的良知”说“你的任何罪孽,任何罪恶都不会使你失去我的爱和我对你的生命、你的幸福的祝福”。母亲的良知与父亲的良知正可以弥补父爱与母爱的缺陷。“如果一个人只发展父亲的良知,那他会变得严厉和没有人性;如果他只有母亲的良知,那他就有失去自我判断力的危险”,只有“把母亲的良知建筑在他自己爱的能力上,把父亲的良知建筑在自己的理智和判断力上”并将两者结合在一起,才能促进自己和他人的发展。“母亲的良知”与“父亲的良知”正弥补了父爱与母爱的缺陷。简而言之,“母亲的良知”教会我们爱,“父亲的良知”教会我们独立。而只有两者的结合,才是“人的灵魂健康和达到成熟的基础”。
  弗罗姆在二十世纪中叶对父母与孩子之间爱的沉思,实际上蕴涵着对人本身的遥深感怀。人被专制、暴力、机械、物质等异化是世纪性、全球性的命题。弗罗姆追问的就是怎样才是心智健全的人?心智健全的人首先是一个懂得爱、珍惜爱并创造爱的人,是一个充盈爱的情感、富有爱的能力并用心去经营爱的艺术的人。而爱的艺术意味着爱不是盲目的,诚如思想家帕斯卡尔所说:“必须拿掉爱情的蒙眼罩,并使它从此享有眼睛。”2良知就是爱的明亮的眼睛。人的良知是以人格独立自由为底线的。所以心智健全的人又是人格独立自由的人。母爱与父爱的价值都在于促进孩子独立自由的人格生成,而不应以培养唯唯诺诺的奴隶和专横霸道的暴君为目标。因此无论母爱或父爱,都需人的良知的引导。良知对父母而言,随着孩子的长大,他更需做的不是包揽孩子的一切大小事物,而是意味着给孩子自由开放的心灵空间,给他关爱、宽容与理解,鼓励他超越母爱与父爱的缺陷之羁绊;对孩子而言,则是自觉地在自我心灵的土壤上养育“父亲的良知”与“母亲的良知”,并在两者的结合中让自我的理智与情感协调发展,这正是对人的主体性的显示与发挥。在此意义上,良知又见证了一个人爱的能力。
  弗罗姆的思考,对处于转型期的中国语境依然富有深弘的启示意义。且不论媒体上屡见不鲜的关于母亲杀死女儿或女儿杀死母亲之类的报道,也不论越来越多的爱情与婚姻被人们的物欲所陪葬,就是从基本的做一个现代公民的角度看,早在二十世纪初即由五四新文化运动先驱们提出的“立人”使命也远远没有完成。表现在一方面传统伦理观念在转型期面临危机甚至崩溃,另一方面,人们对重建怎样的现代伦理观念又满怀困惑。父母的言传身教对孩子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可是当父母们也不知道怎样独立,怎样爱,怎样做人,孩子们怎么办呢?他们能怎么办呢?弗罗姆此文既是写给父母的,又是写给孩子的,甚至都不是,他是写给专制与残暴本身的,是观照在价值真空中迷失的心灵的眼睛。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说,纳粹集中营中有个小女孩,有一天她要被活埋了,她就恳求活埋她的刽子手:把我埋得浅一点吧,我妈妈要找不到我了。稚嫩的恳求是良知的声音,也是穿越专制与残暴的黑暗世界的一道爱的阳光。中国在告别专制、走向民主的路途中,或许也要以“父亲的良知”与“母亲的良知”作为左右腿,甚至更需着重修补“母亲的良知”这条腿?
  
  
  1《人生五大问题》第43页,莫罗阿著,傅雷译,三联书店1987年。
  2《帕斯卡尔文选》第49页,莫里亚克编,陈宣良、何怀宏、何兆武译,广西师大出版社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