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0期


仅仅面对作品

作者:郭成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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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近常常考虑一个问题,那就是文学作品到底应该如何解读。我这里用“解读”,而不使用“阅读”或者“评论”等字眼,就是想把解读、阅读以及评论区分开。我认为现在的评论由于过多地注重论者的感受而往往忽略原文,现在的阅读也因为过于注重“读者的二次创作”而使阅读远离作品本身。我坚信一个道理,那就是,没有对作品本身的真诚理解,说什么“二次创作”,说什么“个性化评论”都是胡扯。
  所以,我想说,我们在“评论”或者进行所谓的“二次创作”前,先要把原作品吃透。
  所以,我认为,在“二次创作”或者“评论”前一定要完成对作品的解读。
  我想这是合理的,也是可能的,而且应该是普遍适应的。
  因为就作家而言,他有义务和责任使自己的表达成为“可以独立阅读的作品”,他们不能强迫读者在阅读他的作品前先成为他的“知己”;就读者而言,他们没有必要因为要读一篇文章而先劳神费力地了解作家的日常生活状态和思想状态。
  现在,就让我们以“仅仅面对作品”的方法来解读徐志摩的《再别康桥》。
  先看诗题《再别康桥》,我们从中得到的信息是“作者是第二次告别康桥了”。那么,作者必然还有第一次告别,第一次告别会是什么样的呢?我们现在不知道,反正没有《一别康桥》,那么,第一次的告别应该没有“再别”这次感触深刻。这应该是我们读完题目后的所得。
  诗歌第一段,反复出现的“轻轻的”必然是作者特别用意的地方,也必然会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这种景象让我们想到一个轻手轻脚的人来了,又走了。生怕惊醒一个熟睡中的人,我想这正是作者在诗中要表达的情感:他来了,来到这一所他喜爱的学校;他又要走了,离开这一所他衷心喜爱的学校。他不忍心惊扰这学校的安静,他甘愿一个人去承担那愈来愈凝重的离愁。
  然而离别会使很多美好的东西更加美好。于是在作者眼中“那河畔的金柳”就“是夕阳中的新娘”,这里河畔的柳在作者眼中成了“金柳”,这固然是因为“柳”在“夕阳”中看起来金黄一片,是直观表述,更是传达了作者对“柳”的主观认知:至美如金!于是,“金柳”就具有了浓烈的情感色彩。而“是夕阳中的新娘”一句的情感色彩就更加绚烂光明了。“少女”的概念往往引起人们美的联想,而“新娘”是少女的至美时刻,所以这个概念所引起的往往是至美的联想。更何况,在诗人的眼中,这个“新娘”还站在夕阳中,作者一任落日的余晖把他眼中心中的“新娘”映照得彩妆辉煌,似乎连发丝也透明。这时,在作者心中,定然会产生“恍若仙子”的联想,那将是多么美妙的景象。这种叙说,就把诗人对康桥的喜爱景物化、意象化了。金柳、新娘,这些意象简单而美丽,可以说作者在这里把古典的“情景交融”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境界。
  “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艳影”一词的意象也很明了,它极鲜明地点示了夕阳中的柳树映在波光里的影子是多么绚烂!而“荡漾”一词又把这幅“绚烂”的图像动态化、时间化了。我们知道“荡漾”是一个过程,它所表现的动态舒缓而悠长。这就表现了康桥留给作者的美,在作者心中不是转瞬即逝,而是久留不去的。作者就是这样通过景象的描写表达了对康桥持久的留恋之情。
  “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软泥”让人们联想到泥的细腻与光滑,也很可爱,让人有亲近的愿望;而水草是“油油的”,让你直觉到它的生命力的旺盛;“招摇”一词表现了“水草的快活和轻松”。这种“快活与轻松”甚至让作者羡慕不已,以至于作者情不自禁地说“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能“在康河的柔波里”做一条水草,作者就别无他求了。这是多么真挚和彻底的对所爱的投诚!当然,这种投诚是源于诗人幸福的感觉。你想“水草”而能“在柔波里”“招摇”,那还不是得其所哉,悠哉游哉。在这里“水草在柔波里招摇”的意象应该是诗人对自己在康桥幸福生活的隐喻。
  由于挚爱,“那榆荫下的一潭”,也“不是清泉”,而“是天上虹”。在这里,作者异想天开地用“不是”否定事实:清泉不是清泉;然后又用“是”肯定了一个幻觉:把一汪平凡的清泉看作是天上的虹。是什么让作者“睁眼说瞎话”呢?我想正是作者对康桥的厚爱。而且在作者的想象中,这种虹“揉碎在浮藻间”,于是清泉的泉底也“沉淀着彩虹似的梦”。“沉淀”两字把虚幻的虹影固化在了泉底,将虚幻游移化为永恒稳定,于是,这种美丽就会在诗人的心中长留。
  “寻梦?”寻什么“梦”,我想作者是在寻找一种至美之梦。一汪清泉,是如此美丽,那么在康桥一定还有更美丽的所在。你看,作者“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青草更青”这一句让人想到“草色遥看近却无”诗句。诗人的“草色更青处”当然是远处,也一定是“景色更美处”。在更远的地方,作者寻到了“梦”吗?作者没有回答。但是作者说“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这时的星辉一定是灿烂辉煌的,这里的歌声一定是嘹亮飞扬的。这是多么快活浪漫的景象啊,显然康桥没有让作者失望。
  相聚越快活,离别越痛苦。
  诗人就要离开康桥了,一想起离别,诗人的心情马上变得万分沉痛。所以诗人说“我不能放歌”,离别时的沉重压得人发不出任何声音。“悄悄是别离的笙箫”——“悄悄”无声,“笙萧”有声,这是一个矛盾。但在作者这里却达成了统一:面临离别,诗人内心情感一定腾跃翻滚如怒吼的大海,但是离别愁绪压抑了一切,所以痛苦的“笙萧离别曲”只能在心里回荡。这是多么深重的痛苦啊!这种痛苦、沉寂控制了作者收敛的内心,使诗人的感觉器官暂时关闭,听不到任何声响,所以“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我就在这一片深沉如海底的静默中告别诗人至爱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诗歌的最后一句好像很潇洒,其实很沉重。康桥如此美好,康桥的生活如此美好,作者怎么会不想带走呢?但是作者说“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不带走”其实是“带不走”,就像“诗人只想做一条康桥的水草却不得不离开”一样。所以,不是作者不想带走,而是康桥对于作者,已经像是“西天的云彩”——美丽而遥远。在以后的日子里生活中,“康桥”只能是诗人远在天边的“云彩”了。
  为什么离别康桥,诗人竟如此伤感?
  说到诗人的情感,就有必要对诗人的生活轨迹有一个简单的了解。这包括两点背景材料。
  其一,康桥,即英国著名的剑桥大学所在地。一九二年十月至一九二二年八月,诗人曾游学于此。康桥是他学业收获最大的地方,在剑桥两年深受西方教育的熏陶及欧美浪漫主义和唯美派诗人的影响。这直接促成了徐志摩在一九二一年开始创作新诗,一九二二年返国后在报刊上发表大量诗文。可以说,康桥时期是徐志摩一生的转折点。诗人在《猛虎集·序文》中曾经自陈道:“在二十四岁以前,他对于诗的兴味远不如对于相对论或民约论的兴味。正是康河的水,开启了诗人的性灵,唤醒了久在他心中的诗人的天命。”
  其二,在康桥,徐志摩和他心仪的林徽因有较亲近的接触,虽然失望于最后,但是美好的回忆留下来不少。而一九二八年再来康桥之前,徐志摩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致如下:他和张幼仪离婚,和有夫之妇陆小曼结婚,婚后却发现这是一杯咽了就难以吐出的苦酒;他父亲为此断绝了对他的经济供应,而陆小曼依然出手阔绰,常常弄得他入不敷出,不得不为钱而奔忙不已;陆小曼社交活动频繁,还和另一个男人保持亲密接触,这些都使诗人的感情陷入残破状态;老师梁启超在婚宴上警告他“不要再做回头人”,更使他对这段婚姻有苦难言。生活的急速变化使诗人从一个出手阔绰的少爷转变成为一个忧衣忧食之奔波人,他的生活可以说从天堂直接降到了地狱。我想,这样的变化在诗人心灵上究竟引起了多大的变化,怕是难以想象也可以想象的。
  了解了这些变化,我们就会知道,康桥,在徐志摩的心中,就是他一切美好生活的代名词。《再别康桥》其实也就是告别往昔美好的生活。一般说来,对往昔生活理想化的动力是生活现状的痛苦,而且是现状越痛苦,往昔越美好。所以,《再别康桥》一诗隐在漂亮文字外衣下的是“失乐园”的痛苦,或许可以称《再别康桥》为“美好生活的悼亡曲”。
  所以,《再别康桥》中所抒写的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失落,而且决不仅仅是康桥生活的遗失,而是诗人整个美好生活的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