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0期


梦境缠绕的销魂踪迹

作者:李铁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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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问一首《再别康桥》最难解也最关键的地方在哪里,我想就在于那“轻轻的”“悄悄的”。它似乎有点神秘的意味,仿佛“浓得化不开”。人们每每惊叹叫绝于那两节“轻轻的”“悄悄的”诗句,并且从音节和节奏的角度强调了由此贯注全篇的那行云流水般美丽动听的音乐美和诗人飘逸、潇洒的翩翩风度。然而对“轻轻的”“悄悄的”本身究竟作何解读呢?徐志摩说过:“一首诗的字句是身体的外形,音节是血脉,‘诗感’或原动的诗意是心脏的跳动,有它才有血脉的流转。”1如果说所谓诗感或诗意是一种审美感觉和体验,那么这“轻轻的”“悄悄的”来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和体验建构的什么样的境界呢?
  对此,有的同志这样说:“诗的一开头,诗人就以‘轻轻的’告别突出了‘宁静’的基调……诗中有意地连着用了三个‘轻轻的’字样,一下子就突出地表现了自己对康河的爱和依依惜别的情感。康河给诗人最美的印象,是她的宁静与和谐。诗人不忍让自己的别离破坏这种境界,即使是挥挥手打一下招呼,也不能有一点点的喧哗,去惊动了她的宁静,打破了她的这种美。轻轻的来,轻轻的走,又轻轻的告别,作者这样的描写,将诗的感情引入了与所描写对象完全和谐一致的境界,外在的姿态的选择,准确地暗示了内心的波澜,使自己对于剑桥大学眷恋的深情的表现,达到了最佳的效果。”2还有的人说:“诗人终于悄悄地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悄悄,可以解为他不愿意把来寻旧梦这件事嚷出去,尤其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复杂的处境和复杂的内心;此外,悄悄也有寂寞的含义。这一片感情领域是属于他自己的。一位叱咤风云的总统在访问了一个声威显赫的大国而告别的时候,那是要大肆宣传、鸣放礼炮以扩大影响的;而与康桥的再别,是一位感情纯真的诗人与自己隐秘的感情世界的惜别,这些苦涩而美丽的感情积淀,日后也许会开出美好的花朵,因此,这个告别只能是悄悄的。‘不带走一片云彩’,一方面是说诗人的洒脱,他不是见美好的东西就要据为己有的人;另一方面,是说一片云彩也不要带走,让康桥这个梦绕魂牵的感情世界以最完整的面貌保存下来,让昔日的梦,昔日的感情完好无缺。”3这些较有代表性而流行的解法和说法,不能说没有一定的合理性和有效性。然而总让人觉得与原诗的意境有些“隔”,没有“化开”。其问题在于,一方面他们都试图努力透过那轻柔、飘逸、洒脱的感觉开掘出隐含在其中的复杂、苦涩与沉重的意味来,但是这种解法又不免使人感到有某种因凭想当然而误入传统别离诗惯性思维的感情套路去作勉强同化和主观推理的嫌疑。另一方面,对充满灵性的“轻轻的”“悄悄的”来去作了囿于字面的,实在的描述性的索解,而没能从隐喻(雪莱曾说:“诗人的语言主要是隐喻的。”)的角度和层面去意会,因而见出“实、显、形”的方面有余而“虚、隐、神”的方面不足的浅尝辄止的缺憾。关于文学意象的分析,理查兹曾指出:“人们总是过分重视意象的感觉性。使意象具有功用的,不是它作为一个意象的生动性,而是它作为一个心理事件与感觉奇特结合的特征。”4据此总结起来,上述两种解法的症结即在于,把“轻轻的”“悄悄的”来去的意象仅仅当作了诉诸听觉和视觉的“描述的”“限定的”意象,而没有把它当作“可以完全是心理上的”“隐喻的”“自由的”意象,并由此诗理追踪下去。以此为鉴,让我们从“心理事件”和隐喻角度追踪“轻轻的”、“悄悄的”来去这一梦境缠绕的销魂踪迹。
  先于这首一九二八年的《再别康桥》而写于一九二二年的《康桥再会罢》一诗中,诗人称康桥(即剑桥)是他“难得的知己”“生命的源泉”“精神依恋之乡”。可以说,康桥是诗人毕生追求的“爱、自由与美”的理想的象征,即所谓现代人灵魂栖居的“精神家园”,因此,他后来曾经一再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5诗人一九二二年“心头盛满了离别的情绪”、“惺惺惜别”(“怅别”)康桥之后,又于一九二五年和一九二八年两次“来去”过康桥。后来他也似曾有过“再”游康桥的游意。由此完全可以推想,假如未在写《再别康桥》后的第三年即一九三一年早逝,他完全还有可能“再”游康桥的。且不说他在现实中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已经来去康桥多回,在那浪漫诗人的梦中来去魂游了康桥多少回那就更不用说了。这“梦境缠绕的销魂踪迹”,谁又能数得来、理得清呢?因为正如《康桥再会罢》中所写:“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汝左右……”从这个意义上说,诗人之“魂”从未“别”过康桥而是“常”在“永”在康桥,所谓“再别康桥”,不是魂之再别,而是身之再别。这一点后面详说。总之,从康桥对诗人的意味以及诗人与康桥梦牵魂绕常在永在的关系,从现实中身游与梦境中魂游之间“轻轻的”“悄悄的”走与来暧昧朦胧的双关语境中,所谓“再别康桥”,既是实写一九二八年这次(第三次)身游之“别”,又可以是虚写他几回回梦魂游中之“再”。所以这“轻轻的”“悄悄的”“再别”的感觉及其寓意,是一种似真似幻、如梦如醒、既实又虚的“半透明”的朦胧暧昧、飘逸潇洒的境界。这境界如果用卡西尔在《人论》中的话来形容便是:“艺术就是我们自愿地沉溺于中的醒着的梦。”就是说,当诗人从无数回的“来、去”中写这一次“再别”时,难以分清是现实还是梦境,是身之来走还是“魂”之来走,或者索性不去分清,或者就干脆把它当作了一次也是永久的梦境魂游——“我是在梦中,在梦的清波里依洄”6。从现实到梦境,从身体到灵魂,这种轻柔飘逸、潇洒的感觉和体验,正是徐志摩追求并擅长的建构因而最能体现其个性化诗学风格真髓神趣的境界:“真怪,我的想象总脱不了两样货色,一是梦,二是坟墓”7。“我是一只没有笼头的野马,我从来不曾站定过。……我这躯壳的动静是一件事,我那梦魂的去处又是一件事”8。所以,我们说,这“轻轻的”“悄悄的”走来的感觉和意象,是超越“身体的我”来去的实境及有限时空的存在经验,对“梦境缠绕的销魂踪迹”的隐喻,是一种“精神性行为”的画面和“灵魂的音乐”。这一诗意的境界,恰如诗人鉴赏一幅画时指出的那样:“作者的笔真像是梦里的一只小艇,在波纹瘦的梦河里荡着,处处有着落,却又处处不留痕迹;这般作品不是写成的,是‘想成’的。”9那“轻轻的”“悄悄的”真正可以说不是写成的而是“想成”的。从那充满灵性的“轻轻的”“悄悄的”诗句中,我们不仅从肉眼(耳)看见和听见了实写身游的身姿步态,而且从“心灵的眼睛”看到梦境魂游的灵姿神态。“轻轻的”“悄悄的”,与其说是对限定的来去行为描述性的意象,毋宁是它的隐喻性的可自由想象的意象。
  全诗在这“轻轻的”“悄悄的”所营构的基调和境界中行云流水般展开“梦境缠绕的销魂踪迹”,先是聚焦于充满康桥灵性的康河(他说过:“康桥的性灵全在一条河上”),选择这“爱、自由、美”之河中“金柳”和“青荇”两个意象,用金柳“在我们心头荡漾”和像青荇“我甘心做一条水草”两节诗句表达“康桥你在我心头、而我在你怀里”这一康桥与“我”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难以分离、心有灵犀的感情亲和关系,进而经由“沉淀着彩虹般的梦”(康桥即梦之河),从“寻梦?”到寻到梦而欲沉醉于中“放歌”,然而终于又在“沉默是今晚的康桥”一节结穴,梦境魂游至意境深幽处,“我”在动极而静、忘我忘情、梦痴魂销的瞬间终于在冥想中沉溺于与康桥融为一体的充实极致的沉默中。这静默的意境,是梦境的极致,又如诗人所说:“是一个美丽的虚无,在这静定的意境里,光阴仿佛止息了波动,你自己的思感也收敛了震悸,那时你的灵性便可感到最纯洁的慰安,你再不要什么了。”10
  诗的结尾一节,回应开头“轻轻的”写“悄悄的”走了,并且“不带走一片云彩”。尾与首看似重复,实则在反复中却另有一番新意由此油然而生、悄然而出。如上文所解,既然在“沉默是今晚的康桥”的静默意境中的我与康桥终于冥合为一体而常在永在、不可分离,那么就不存在“魂”别的问题,“别”的只不过是“形”而已。留下的是魂,走的是形,这正是所谓“我这躯壳的动静是一件事,我那梦魂的去处又是一件事”。形走无碍魂留,而且形不忍也不愿打破更不能“带走”魂留于此梦牵魂绕的境界。诗人自觉到这一点,那“身体的我”洒脱地“挥一挥衣袖”,悄悄地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这是可能的吗?是的!因为正如诗人自己所说:在这里,“诗人的标准只是诗的境界之真;在一般人看来不相容纳的冲突(因为他们只见字面)他看来只是一体的谐和(因为他能超文字而悟实在”){11}。如果情形是相反的,魂亦随形一同悄悄地走了,或者说形把魂也“带走”了,魂与形如影随形来来去去洒脱是洒脱了,可是真的是这样的话,怎么能让“康桥这个梦绕魂牵的感情世界以最完整的面貌保存下来,让昔日的梦,昔日的感情完好无缺”呢?又怎么能够“将诗人的感情引入了与所描写对象完全和谐一致的境界,外在的姿态的选择准确地暗示了内心的波澜,使自己对于剑桥大学眷恋的表现,达到了最佳的效果”呢?在此,我们不妨再重温一下本文开头两段引文的说法,对照中以求对问题的深入理解。
  与这至关重要的“轻轻的”“悄悄的”首尾两节相辅相成相对应的,是关于“云彩”意象的解读,亦即如何理解首节“作别西天的云彩”与末节的“不带走一片云彩”两句。综观徐诗,如同他喜欢和擅长于“梦”的想象一样,“云”或“云游”的意象及其隐喻,是徐志摩特别钟情的反复使用着的意象,它们无疑构成了属于他“个性化”诗学风格的“个人象征系统”。不待说那些散见于诸多诗篇中描写和隐喻云或云游的诗句,就是以此为整体构思的象征意象的诗篇就可信手举出例如《偶然》《快乐的雪花》《云游》《爱的灵感》《拜献》等众多著名篇什。喜欢和反复以云或云游自喻(或他喻),这一对徐志摩来说具有“原型”意义的意象方式或有意味的形式,典型地体现了他自由、超越的浪漫情调和轻妙、飘逸的潇洒风度。这几乎可以说是属于徐志摩“个人化”诗歌创作的一个“惯例”和“传统”。循此意象便可追溯到包括《再别康桥》在内的他追求“爱、自由、美”寻找精神家园的心灵历程中“轻轻的、悄悄的”“梦境缠绕的销魂踪迹”。所以若把《再别康桥》这“部分”放在徐诗这一意象隐喻象征系统“整体”中,就有可能以此为参照从“互文性”的联系中解读其“秘意神趣”。徐志摩说过:“若无秘意,便无神趣,昙花泡形之美,正在其来之神,其潜之秘。”{12}因此我们说,“云彩”在《再别康桥》首尾两节一再出现,决非偶然,一定是与上述诗人独特的意象隐喻习惯及意境建构方式命定相关而有其整体构思意图的。古诗中也有“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的意象隐喻,但《再别康桥》中的“云彩”与之有同更有异。简单地说,在首节中的“云彩”可以看做是诗人云游的自喻,是配合前文分析过的梦境魂游的隐喻,是“轻轻的”来去这一轻盈、飘逸、潇洒的感觉与体验的象征。“作别西天的云彩”,这既可以是对作别对象的他喻,也可以看做是作别主体的自喻,或者说轻轻的招一招手的“我”是我之形,而作为作别之对象的“云彩”是与康桥常在永在的我之魂。如果这样解读大致不错的话,按照这一思路去解末尾悄悄的一节,前面的相关解读就顺理成章的了。下面一段徐志摩的语言,也许更能帮助和支持我们理解这“云彩”意象与全诗意境之间的关系。他说:“吊古却是情绪自然的流露,想象已往的韶光,慰藉心灵的幽独:在墓墟门,在晚风中,在山一边,在水一角,慕古人情,怀旧光华,像是朵朵出岫的白云,轻沾斜阳的光彩,冉冉的卷,款款的舒,风动时动,风止时止。”{13}
  在如上追随诗人梦境缠绕的销魂踪迹的过程中,已经知道所谓“再别康桥”既是实写(描述)又是虚写(隐喻),而“别”的仅仅是“身体的我”而非魂之我。因此,我们进而说,所谓洒脱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不仅仅是为了保留或不惊动,更是为了“再”来,魂既在此,形必来附。有“来”必有“走”,有“走”必有“来”。走与来是命定联系着的,所以才说“轻轻的(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悄悄的)来”。走与来、别与见的关系,因此不仅是互相过渡互相转化的,而且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的过程,是可以从此“别”之“再”的有限的一次性过渡到无限的连续性的不断开放敞开的“再”的无止境过程。“再别”在这里既是实指那一次,更是虚含无数次。“再”这一语词,就不应仅仅从字面的含义上理解,更应从引申的隐喻意义去领悟。由此才能解读诗人与康桥藕(形)断丝(魂)连的神秘的深层关系,才能领会轻轻的(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悄悄的)来这一句颠倒的语序关系以及轻轻的与悄悄的首尾反复的全诗结构营构的修辞意图与艺术匠心。恰从这里,我们可以进一步揣摩到诗人对康桥“梦境缠绕的销魂踪迹”:有限存在的时空距离被此“再”消解而超越了,“别”的一次性瞬间隐喻和象征着“再”的连续性的永恒。人诗意地栖居,“走与来”在如此审美的观照中获得了自由的亦即所谓飘逸潇洒的秘意神趣。在这充满灵性的诗意的语境里,“再”这一本来并无具体实在含义的虚词,就这样“轻轻的、悄悄的”赋予特殊缠绵、萦绕的隐喻意味,氤氲为类似古人所说的那“镜中之花”、“水中之月”般的朦胧的意境氛围。有道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别亦难是因为相见时难,相见难所以别才难,所谓“再”的可能性就必然太渺茫。可是情况和条件如果是相反的呢?其境界自然就相异了:相见也好别也好,来与走,都是在“轻轻的”“悄悄的”轻盈、飘逸、潇洒的自由境界中进行着的,更何况“魂”已常在永在于康桥,“躯壳的我”、形体之“别”后“再”来附,就尽在不言中了。这便是“存在的神思”。
  海德格尔曾说:“从根本上讲,人的存在是‘诗意的’。”“人诗意地栖居在这世界上”。所谓“诗意的”即是“自由的”,而自由的即是对“存在的神思”,即是重返精神家园。“别离”这一古来如此令人惆怅悲伤而苦涩沉重的诗题,诗人却从肉体到灵魂、从尘境到诗境,超越有限时空阻隔的滞碍,从传统的悲欢离合的痛苦感情的羁绊中解脱出来,驰情于无限永恒的灵性世界,举重若轻、化重为轻,写得如此轻妙、飘逸、洒脱,他真正把别离“诗化”了。其“现代性”的精神文化及诗学造诣的底蕴是不难见出的。《再别康桥》被誉为现代离别诗的经典,并非偶然。这首诗的内容是作者“爱、自由、美”的理想的寓言,其形式、意境本身就是“爱、自由、美”的。
  
  
  1《诗刊放假》。
  2孙玉石:《悄悄是别离的笙箫——重读〈再别康桥〉》,《新讲台——学者教授讲析新版中学语文名篇》,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版,第77页。
  3蓝棣之:《评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林志浩主编《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讲》(下册),高等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57页。
  4转引自韦勒克·沃伦著《文学理论》,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201—202页。
  5《吸烟与文化》。
  6《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上吹》。
  7《致凌淑华》。
  8《“迎上前去”》。
  9《〈市集〉,志摩的欣赏》。
  10{13}《契诃夫的墓园》。
  {11}《泰戈尔来华》。
  {12}《鬼话》。